遠在宣府的陳將軍并不知道紫禁城西苑落了灰的值廬吵過一架,即使知道那對他而言也比不上給馬梳毛重要。
“你從北方來,被騸了一刀,經歷生死又被賣到南方去,馳騁過草原、攀登過高山,我還帶你看過大海……”
隆俊雄嘴上噙著不知從哪薅來的狗尾草,靠在馬場門口抓耳撓腮地看著陳沐在草場上牽火燒云嘟嘟囔囔兜圈子,就見陳沐拍拍馬屁股,大搖大擺地走過來,像了卻心頭一樁大事。
“北來、北去,這馬比咱幸福多了。”
招手叫來看護馬場的頭子,陳沐指指草場里撒歡亂跑的火燒云道:“那是我的馬,以后不騎了,養在你這,直到它老死。不必管別的,該喂喂、該遛的時候遛遛,千萬別給我賣了就是。”
馬場頭人接連點頭,賠笑道:“別說將軍的馬,這馬場隨便一匹,小老兒也不敢私販啊,誰不知道這是將軍您養馬的地方。”
“對,這里任何一匹馬都是寶貝,陳某弄來這些沒騸過的馬可不容易,誰要是敢賣我的馬,我就把誰騸了。”陳沐點點頭,望向馬場里上百匹駿馬,走出幾步又折回來。
“千萬別忘了,別的馬……”陳沐覺得這時候可能也不流行說交配,就抬手拍了幾下,眼神耐人尋味,等馬夫頭兒理解了才接著說道:“它們辦事的時候,把火燒云眼蒙上,有勁使不出干著急,會氣得折壽的。”
“誒,小的知道,小的知道。”
知道什么啊!
陳沐笑笑,最后看了一眼火燒云,笑呵呵地出去翻身上馬帶家兵遠走。
火燒云原本到他手上就是老馬,性情溫順懂事剛好那時陳沐騎術不精。不過如今其體力明顯下降,已經跟不上陳沐長途跋涉的需要。
在南方時尚且感覺不到,到北方平路多,放開馬力疾馳時他總跟不上別人。
正好從馬市溝通長城內外,好馬在北疆不再是稀奇貨物,放在宣府養馬場,盡管陳沐不能幫他把低下那根棍兒續上,但到底吃食無憂,別管火燒云還能再活幾年,總不至于在戰場上死于非命。
算盡了主仆之誼。
如今他的坐騎是從蒙古諸部互市時一個部落首領送的,聽說是從瓦剌那邊弄到的寶馬,身形并不矮小,看上去比尋常蒙古馬要高上一頭,但繼承了蒙古馬絕佳的耐力,筋骨強健。
陳沐覺得可能是無意中跟中亞那邊混過血,通體黑毛不見雜色,模樣神駿。
“以后啊,它就叫黑娃。今年賺了一千四百匹騸過的戰馬沒花錢,這樣的買賣很好,可惜以后就沒了。明年估計要想辦法用千兩銀子買千匹戰馬再走私百匹沒騸過……”
陳沐正暢想今后從蒙古糊弄馬匹的事,話還未說完就被隆俊雄極其罕見地打斷,驚道:“陳爺,換千匹戰馬,沒花銀子?”
“為什么要花銀子?我傻啊!”
陳沐在馬背上一步三晃,就見隆俊雄面色難堪道:“陳爺,您都鎮朔將軍了,騙人錢財……咱也不缺銀子吧?”
“誰騙了?你啊,這么長時間了都沒學到陳某的看家本領么,等咱們再回南洋怎么放心讓你去日本做買賣啊。”陳沐 恨鐵不成鋼地拍拍額頭,“我算知道齊正晏為什么跑到日本回不來了,多半是不會做買賣,賠個底兒掉沒臉回來。”
“前些時候是不是從廣東走漕運來了十幾船貨,是陳某傳信找佛山商賈買的鐵鍋和茶葉,大鐵鍋作價兩錢銀、小鐵鍋作價四分銀,茶呢我占了便宜,算一擔五兩。”
隆俊雄搖頭,沒明白。
“我跟他說,銀子搗不開,有一批戰利蒙古戰馬,一匹算二兩五錢銀子,換十口大鍋、五十口小鍋、或半擔茶葉,但他裝船回去,都能賺錢,沒虧待他吧?”
隆俊雄點點頭,但還是沒明白。
“我讓他等了幾天,把貨從北直隸的漕船上接到馬市。。”
“互市初開,總督才傳信召集南方商賈,馬市上貨物不夠,何況塞外部落入塞人不多,帶不走多少貨物,市面上鐵鍋、糧食、胭脂、紅線、馬鞍、藥材、綢緞都不夠。”
“鍋呢,兩口大鍋添三口小鍋,換馬一匹;茶呢,這東西暴利,一擔能換馬十二匹,換了戰馬一千六百匹有余,還有黑娃。”
陳沐笑笑,道:“給了商賈三百匹,賺了一千三百匹,沒花錢。等他跟著漕船渡過黃河,別的商賈應該也從南方帶著貨碰面了,他會感激陳某的。你想啊,那人山人海人擠人,誰能舒服了?陳某早早兒就幫他清了貨,是不是特仗義?”
隆俊雄哼哼兩聲,唯唯諾諾,但他和陳沐的表情都并不認真,陳沐當笑話說、他就當笑話聽。
明顯是賺大了。
陳沐以為在路上的閑談已經足夠開心,可回到將軍府還有更大的驚喜等著他。
“將軍,朝中來信。”
陳沐在門口隨意接過信,等步入書房坐下才發現是內閣發來的書信,高拱的字跡。
讓他不必等山長徐階過來了,說是徐閣老年事已高,不必打擾,山長的名號由高拱親自擔任,讓他盡快讓講武堂開張。除此之外,需要擬兩份手本奏報朝廷,還要另給高拱寫封信。
擬的手本,自然是講武堂要如何辦,運行程序告知朝廷,待內閣與司禮監通過后就可以當作今后講武堂的規章推為定例。
這是北方的事。
南方的事是另一封手本,高拱駁了他想在兩京一十三省皆設講武堂的想法,僅在宣府與廣東設講武堂。讓他做的第二件事,就是把廣東講武堂的事宜定下來,高拱已經選了個山長,是過去因嚴嵩罷相而斷絕仕途的海戰名將盧鏜。
陳沐撫著信皺眉良久,輕輕笑了起來。
高拱非常明白陳沐想要的是什么啊,甚至不用他去提,就已經打算設立講武海軍學堂了。
雖然整封信沒有提及一點南征的事,也沒提銀子的事,但陳沐還是在高拱讓自己做的事情里看到微妙的變化。
高拱最后一個要求,是讓陳沐就所言番夷堅船利炮,向他言明規劃中大明海防應當用什么樣的船艦、備多少軍兵,海外防區如何,一一寫明。
想到這,陳沐不禁撫掌大笑。
火燒云回到北方,他回南方的日子看起來也不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