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人會坐以待斃。
自收到海上艦隊受挫的消息,駐守馬尼拉的西班牙的確像陳沐想象中那樣寢食難安,尤其在陸上逃回的潰卒帶回足有三千兵力在前往班詩蘭城路上被擊敗的消息。
“何止是擊敗!三千人跑回不足二百,連義父軍兵是什么樣都說不出。”
李旦抬手揉面,本該非常輕松高興的事卻令他愁容滿面,看著周圍忙著搬軍械運木料、挖壕溝起木牌的手下,心意煩躁地飲了口酒,咬著牙暗自發狠。
見首領煩悶,周圍幾個李旦心腹散開去督人挖溝。
不一會,腰插倭刀的莊公快步走來。
莊公個頭比旁人矮些,行走時大袖抱臂,右手總是扣著刀柄,行走時總讓左側身體靠近圍欄木柱墻壁之類地方,步子走得很大兩腿長得很開。
這樣的身形動作,即使在夾雜各色人種的馬尼拉也是獨樹一幟,極易辨認。
遠遠看過去,就是禿頭虎背,熊腰羅圈腿。
莊公不茍言笑,抱劍自顧自坐在李旦不遠,李旦似乎對他過來早有預料,問道:“殺了?”
“嗯。”
聽到答復,李旦眉頭才終于稍稍舒展,莊公去殺了幾個他募來的頭人。
在馬尼拉募兵并不困難,這里的明人都是一伙一伙,尤其那些會用兵器的,全十數或數十人依照鄉鄰與血緣關系抱著團,但又不像其他國家那樣都是一伙人。
哪怕一樣是明人,相互之間仇視的也不在少數,因此李旦發出募兵消息后,很容易就募到幾百人手,但不是每個小團體都樂于幫他對抗西夷。
相當部分滯留在馬尼拉的明人都不愿與西夷,這不是錯,因為他們早年都是商船上的護衛甚至干脆是落難商賈,哪怕遠離國土,多數只是想要賺錢沒想丟命。
但李旦不行,他們不想拼命,就是在害李旦的命,所以比較起來他還是更喜歡域外的日本人。
他把酒壺朝莊公那邊推過去,道:“頭人死了,都是一盤散沙,只能聽我的。不過現在,跟義父見仗不可避免……你能奪城門么?”
這就是李旦發愁的來源,西班牙人命令他在城外布置營地,讓他們和一千多呂宋兵在城外伏擊前來進攻的生理人,在李旦看來,這和推著他去死沒有區別。
再沒有人比李旦還清楚攻來的人是誰了,可不是薩爾塞多想象中支持蘇萊曼的明人商賈,那是陳沐和南洋衛的軍隊。
丟給李旦的選擇只有一個,戰場上一見面就得拔刀砍向呂宋人,晚一刻都不行。
他是進過南洋衛軍器局的,天知道干爹的軍隊會帶多少火炮,他可不想被來自明軍的炮彈砸死。
但戰場倒戈,也有很大幾率會死。
因為莊公的目光向西望去,在他們陣地西南是呂宋人的馬尼拉,現在已經屬于外城了,正西面則是西班牙人新修的城堡,曲折的城墻僅修好三段,中間大片都是木架土壘,修好的城墻上一門門火炮正沖著他們這個方向。
三段城墻一段沖著他們、一段朝馬尼拉灣,還有一段則面朝馬尼拉老城。
城墻和他們,隔著一條大河,想要奪城,只能通過河上寬闊石橋。橋面就是再寬闊,那也不過是橋,且不說火槍,單單火炮砸在橋上彈跳碾過去,奪城就是一條荊棘血路。
他知道,陳沐的炮就是這么殺人的。
莊公低頭想了想,抬頭說:“嗯。”
“不是,我沒讓你提著刀奪城,那死路一條。”
李旦一看莊公這模樣就頭疼,這個日本人真的太憨了,就因為林鳳讓他聽自己的,現在是讓他干啥他就干啥,別管事不能不能成,別管自己丟不丟命。
就依他對莊公的了解,剛才低頭思索的肯定不是怎么把城奪下來或者說用什么計策,他是在盤算自己夠不夠勇敢,怕不怕死掉。
問了問,得到一個答案,不怕,所以點頭說嗯。
根本沒考慮城能不能奪下來。
“戰事一起,你帶親信和百十手下往后退,別跟呂宋人動手,他們打仗是一觸即潰,你跟著一起退過橋,西夷應該不會拿火炮轟你們,至多放銃催你們上陣,能少死點人。”
李旦盤腿坐在樹樁上,抬手指點道:“盡快過橋,等你過去我帶人在橋邊堵一陣,不讓呂宋人過去,但我幫不上什么忙,只要西夷開炮,我立刻帶人往野外撤,后邊就得靠你了。”
“法里卡特是西夷,他在城里,說好了他會倒戈開城門,但我信不過他。”李旦有些擔憂地望向城墻,道:“如果不開城門,鐵柵門用火藥難炸開,就在城下離城門遠點等片刻,義父的火炮會打城門,但打不打得中要另說。”
“實在不行,就只能沖缺口,沖缺口死傷必重,保住性命。”
在莊公看來,李旦的膽量小得可憐,三句話不離少死人、要保命,但還是知好歹的,面無表情地點頭道:“嗯,南蠻人不可信。”
這話把李旦逗得嘿嘿直笑,他信不過法里卡特并非因為國籍,而是因為身份,那畢竟是海盜。他一樣也信不過林阿鳳,只不過無非現在沒人能給林鳳帶來比陳沐還大的利益,所以他們在一條船上。
弄不好過些時候林鳳和陳沐分贓不均,他們就站到對立面了呢?這些事都是說不準的。
但法里卡特能說準,那是真正的墻頭草,明軍能占據優勢,就能讓他跟西班牙人打;要是西班牙人有優勢,法里卡特多半會順勢當一把忠臣。
李旦對自己的定位非常精準,他不是正規軍,他手底下除了親信之外也都不過為了活命,也并不打算幫義父做什么大事。只要能在馬尼拉壯大明軍聲勢,他就算沒白來。
他笑瞇瞇地在薩爾塞多面前邀下斥候職責,派出系著赤額巾的親信揣著馬尼拉布防草圖一路往北走去。
深夜,馬尼拉灣被艦炮齊轟的火光照亮,緊跟著來自北邊陸上的軍樂聲將李旦驚醒,驟然把頭腦昏沉的李旦驚得捉刀奔走,邊走邊慌。
“義父怎么夜襲,這哪兒能看見腦袋紅不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