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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廣稅

  從來沒有哪場戰爭,像發生在呂宋的明西戰爭一般令廣州府感到緊迫與危機,以及伴生的機會與財富。

  兩廣是向來不缺少戰爭的,而近些年,大約同樣以一年兩次的頻率發生在這片土地上。不論是興起波及十數萬人的叛亂,還是成百上千的賊兵掠地,當地人似乎已經習慣這樣的戰事。

  官兵與賊人打他們的,百姓的日子該過還是過,無非是受到波及時遷徙逃竄,等戰事結束再走回故地,對生活從來沒有持續長久的影響。

  但這場仗不一樣,他們沒看見戰爭,最近的戰場在千里之外孤懸的海島上,卻讓廣城產生戰爭近在咫尺的錯覺。

  在街頭巷尾,人們都在議論這場戰爭,仿佛一切都與他們有關一般。

  但他們和這場戰爭是沒有半點關系的,他們與戰爭之間最大的關聯,在于陳沐。

  從戰爭籌備階段至九月,半年時間里廣州府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在新會海岸,那里過去與南洋衛港隔海相望,鳥不拉屎的地方只有陳將軍廟的光芒照耀著那里飽受倭寇掠奪的窮苦漁民。幾個月里大量商賈與貴人涌入,在那里劃地為廠,雇工造船。

  攀上南山,向海灣望去,一眼望不到邊到處是大船骨架,數不盡的工人像螞蟻般勞作,在這里能找到福船、廣船、洋船鯊船甚至漕船,一切船艦形制都能在新會南部海灣找到。

  隸屬南洋衙門的官辦船廠大量建造體型龐大的戰船,催生當地民間船廠為運輸木料鐵器而建造的大型民船貨船。貨船訂單供不應求,造好的貨船立刻就被提走,遠的走向西南購入造船所需木料,近的則去往南海縣,提送鐵料鐵器。

  在南海縣,以佛山鎮為中心的鐵器作坊已蔓延開來,官府的支持下小鐵坊為了求生開始互相兼并,因為更多原本不做鐵業的閩廣豪商已進駐佛山,他們帶著外地的技術與雇工,在南海縣開廠煉鐵。

  只要造鐵達標,根本不必擔心賣不出去,因為他們面向的是大明南洋的戰爭巨獸。

  與上面相比,香山縣就要溫柔的多,這兒的支柱是紡織廠,濠鏡運來印度的大量棉花,在這被集體作業的紡廠做成棉線、棉線成為棉布,裝運上漕船與海船。

  各式各樣的工廠需要龐大人力,盡管各地工廠都從南洋衛軍器局購入或自行制作水力大紡車、水力鍛錘、水力鋸木等器具,看上去制作所需的工人是少了,但總人力卻并未減少。

  水力大紡車讓一個工人能看三架甚至四架織機,而大明原本的織機產量就已經很高,生產力進步帶來產量大幅提升的結果就是原有的材料運力已經跟不上了,需要更多人力來投入運輸或者說后勤工作。

  廣城百姓是相對開明的,但這也比不上這座正在發生變化的大都會所需要的人力,原有的無田、無業者越來越少,接著更多原本務農的佃戶也投入雇傭生產當中。

  陳沐計劃里的人力短缺很快就發生了,但并不是他想象中那種出現的方式,而是來自總督衙門殷正茂八月份的一封手令——廣人每戶參海事雇工者僅可出一丁,僅一丁者不得參與海事雇工。

  有人不種田了,因為一家人種田獲利并沒有一家人做工賺得多,省府和南洋衙門交叉管理帶來的結果就是原有的祖宗之法在此時不是那么地好用,就連有些軍戶都逃進工廠做工,更不必說其他人了。

  殷正茂不能讓這種情況發生,廣東產糧本就不多,每年的米價都要看廣西的糧食價格。如今廣州府的百姓開始不種地,帶來的影響肯定巨大,這不是葡夷從越南運來幾大船米就能解決的。

  短短半個月,各地開廠雇工的商賈就紛紛乘船上南洋港找白元潔抱怨,白元潔又能怎么辦,他只能一邊寫信給陳沐,一邊找廣州知府周行商量辦法。

  “白某一介武夫,也不是受了金銀才來尋知府給商賈辦事,白某才不在乎他們是賺是賠。”

  白元潔最近瘦了,整天操持陳沐留下的爛攤子,既要管輜重運輸、又要管戰船火炮軍械的打造、還要看著旗軍約束他們,更別說還有與葡夷的商貿易賣戰利,整天忙得腳不沾地,不是坐船就是騎馬,苦不堪言。

  他坐在知府衙門里,抬手點點茶案,道:“但商賈斷了貨,輜重供不上,不行。”

  陳沐的南征很有趣,從資歷上來說,他其實是沒有資格領導一場這種規模的戰爭的,或者說是領導他想象中的戰爭。他爭取到這個機會,就是一切供應來自民間。

  廣州府不管、兩廣官府也不管,至多有廣東都司的軍戶參與,其他的都依靠商賈。

  兵糧他要自己買、軍器他要自己造,日益龐大的需求在廣州府形成由民間商賈到戰事的閉環。在他的預料中,廣州府早晚會人力短缺,但不是這樣。

  周行點頭,他苦笑著搖頭道:“這些事都沒有前例,南洋大臣是給周某出了難題,國朝一貫重農,如今百姓重利輕農,蜂擁務工數萬家,廣城的田地都荒了。”

  “陳帥雖說能加商稅,也確實讓船、鐵、布行凡通海外者依市舶百抽十五,但如今許多商行稅不好收,有些好欺負的,當地收二遍稅甚至三遍,根本經營不下去;有些難收的,連一遍稅都收不上來。”

  如今在廣東開廠經營的商賈構成太過復雜,既有閩廣海商、也有揚州鹽商,更別說還有北地的張、王等大族,有些商人是可以直達天聽的,連地方督撫都奈何不了他們。

  “事情,我已奏上手本,發往內閣,希望能在廣城新設稅法,定為海事港,但尚不知閣臣會作何考慮,也不知周某這廣州知府還能不能接著做。”

  周行故作輕松地笑笑,對白元潔道:“商賈之事,白指揮使如今擔憂是為時過早,廣西叛亂平定,軍門早有成竹在胸,不要多久,就會從他處指引流民至廣城做工。只是這稅事,就勞請指揮,多與商賈溝通,誰都不想壞陳帥大事——他們再不交稅,周某別無他法,只能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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