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要置身事外才看得清,但朝廷派文淵閣大學士到呂宋來這件事,則需要身在局中才能明白。
想到那個小心眼兒的高閣老,賽驢公驟然又覺得肩上的擔子重了許多。
經過徐渭的提點,陳沐終于想起張居正和高拱也是斗過的。如何斗,陳沐不知道,但他知道高老爺子輸了,現在他倆還沒開始斗,張次輔已經準備在呂宋給高閣老蓋房子了。
先打發個被擠兌走的文淵閣大學士來給高閣老探探路,合適的話,往后高閣老的去處——陳沐估摸著也就是自個兒這了。
大海彼岸的書信來的僅比陳沐回師馬城慢了兩日,在高拱寫給陳沐的書信中,他確信高大爺還不知道這是心腹手足為他設下的局,言語對趙貞吉等人帶著一貫的不屑,輕描淡寫地說是給他打發幾個朝廷用不到的人聊壯聲勢。
別管是尚書還是大學士,到呂宋來連個官職都沒有,僅僅說是南洋大臣衙門聽用。
陳沐等了幾日也不見人來,心里就已經明白了,專心處理起自己的事,給高拱回了封信,繼續請他派幾個秀才、舉人過來,就當仕官前的歷練了。
“為什么沒人過來?這還用說,朝廷可以調人家,都是賦閑在家的,人家也可以不聽啊!”
陳沐從衙門外迎來一副寬闊的皮卷,讓幾個家丁扛進城堡偏廳,轉頭對徐渭小聲道:“我估計,后邊還得再挑個閣臣過來,不把這先例開了,估計不算完——對,打開了釘墻上,可別歪了,方方正正的。”
趙士楨與平托各個抱著好幾筒畫卷立在一旁,他倆都聽不懂陳沐在和徐渭打什么啞謎,就見徐渭閉著眼頷首,眉眼耷拉著一副認命的模樣,道:“陳帥不論在哪,都是風口浪尖。”
陳沐只能報以苦笑,他這雖不算閉門屋里坐禍從天上來,卻也足夠措手不及。
誰知道張二爺怎么想的,都還沒開始斗,就已經給將來斗敗的首輔尋摸去處,這是穩操勝券。
這和陳沐其實沒太大關系,那屬于他無力左右的事。對他來說,北京的一張椅子由誰坐,比幫西班牙減少一個總督工資的開支要難得多——自從林鳳取得宿霧島的戰報傳回,腓力二世不再需要菲律賓總督了。
“戰報先生都看了,林阿鳳把宿霧島奪下來,班乃島的敵軍失去仰仗,整個呂宋群島,至多三月就能平定。”
陳沐搖搖頭,頗有幾分感慨,道:“以前我是有些小看他了,果然是世間少有的豪杰,攻打宿霧島雖有巧合,但兵法權謀一個不少,單是示敵以弱誘敵出城,這就不簡單。更別說還事先留有伏兵,隔絕兩地,厲害!”
賽驢公在戰報中看不見林鳳在東北港險些將全軍推進迪亞戈岸炮范圍之內,也看不見海盜首領妄自尊大地強攻城堡被橋上的火槍得屁滾尿流。
他把戰報上的情形逆推,組合成一個英明神武、料事如神的林阿鳳,雖然那兩門射石炮的出現的確是巧合,但戰報讓他相信,即使沒有那兩門炮,雷加斯比也只有敗逃的命運。
徐渭則對林鳳的實力持懷疑態度,盡管戰報與勝利讓這一切顯得板上釘釘,他依然不認同陳沐對那個倭寇的看法,干脆撇撇嘴背著手往一邊走去,在偏廳里恍若無人地兜起圈子。
陳二爺早已習慣徐渭隨時隨地進入自己的精神世界,這不能對他有絲毫影響。
此時此刻,他完全陷入對自己慧眼識人任用豪杰的沾沾自喜與崇拜之中,張手笑道:“我大明海軍將再添一員悍將,這一切在以后都將成為傳奇故事。”
“說到故事,馬城的紙槽坊和印刷坊要先開起來!”說著陳沐向正懸掛皮卷的家兵指指,對趙士楨、平托道:“別抱著了,給他們,把圖掛上去。”
這倆幕僚懷里抱的是地圖,包括廣東福建、呂宋諸島的精細地圖,婆羅洲、馬六甲、日本甚至還有平托憑借印象繪制的西方地圖。
當然,西方地圖的首級單靠平托是不行的,濠鏡已經讓卡內羅主教掛出懸賞,收集西方地圖、海圖與各國歷史及故事,現在就是先能平托畫的裝個樣子,畢竟空一大片不好看。
之所以讓主教幫忙,就是因為他畢竟是權威,不會被人拿瞎畫的東西來糊弄。
趙士楨剛把圖放下,聽到陳沐這么說,轉身道:“明公,紙匠與書坊的匠人已經讓李禹西去江蘇尋,一月之內就有結果,雖然隔山跨海,總能找到在大明混不下去的匠人,這不是難事,只是為何非要在馬城呢?”
“造紙所需原料,這都有,還很富余。這對紙的需求,也很大,單單日常開蒙教材就要幾千上萬本,更別說陳某還打算制書銷往大明,非這不可——找在大明過不下去的破落戶最好,雖然只是辛苦錢,陳某也能送他一場富貴。”
成千上萬本書,對普通書商、紙商而言,的確是一場富貴了。
趙士楨無所謂地點頭,富貴……這種詞根本不能吸引起他的興趣,畢竟整天守著一個不知道自己有多少錢的幕主,每隔十天半個月就有不知從哪送來的賬單經他過目,自己幕主又有幾萬十幾萬兩白銀入庫。
趙書記已經超脫了,雖然那錢不是他的,但他的目光已經放得更長遠,用陳沐的理論來說,非常清晰地認識到白銀只是一種等價物,沒啥意思。
不過陳沐想做的,可不僅僅是印上點啟蒙書籍而已,他問道:“趙知縣最近不忙,編本書吧,就叫萬國志。等咱們把這份地圖補全,收集的資料湊齊,由你編撰,從呂宋開始,編出一套書來,販往國內。”
“大明太大,不可能人人開眼,埋首耕田的老百姓可以不知道海外是什么樣子,但讀書人是要知道的,可他們沒有知道這些事的方法,就需要天將降大任于人,讓他們知道。”
陳沐挑著眉毛看向趙士楨,抬起二指道:“懂政事、通兵事、會籌算,還了解西洋兵器,依陳某看啊,這個人就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