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兆龍是真的撒歡了。
限于家族教育,他和兄長楊應龍在一開始就不一樣,楊應龍學的是統治,是播州土皇帝的權衡心術,既要保家又要奉國,這套家學到他身上就容易得多。
他就學帶兵、學治政,學服從。
服從宗族、服從兄長,如今楊氏有陳二爺這樣權傾幾省的女婿,四川官吏都要對他們宗族高看一眼,再不敢像從前那樣欺辱,人人揚眉吐氣之下,楊兆龍的心思也活了。
他不想在播州老死,他也想過出門逛一逛,比方說去廣東、去湖廣、去陜西,看看那些地方他沒見過的風物。
沒想到姐夫一封信送到播州,兄長派人把他送出海了。
這下可好,看見的事務從聽說過沒見過,到聽都沒聽說過。
去往新明大島的船隊從民都洛揚帆起航,一艘五百料大鯊船是楊兆龍的旗艦,隨同四艘小鯊船、八艘大福,浩浩蕩蕩一路南行。
船隊有五百戶人家與旗軍百人隊,百姓統統來自播州宣慰司,有漢有苗有瑤有土,既有獵戶也有屠子,幾乎涵蓋播州當地百姓生活所有種類,同樣也掌握參差不齊的所有技術。
都是陳沐的要求,南洋衙門的調令由兩廣總督發往四川,再由四川地方發給楊應龍,百姓連拒絕的權力都沒有,短短三日辭別鄉鄰,踏上背井離鄉下南洋之路。
四艘小鯊船載著旗軍百人隊,一方面充當引路,另一方面也擔當他們登陸后的保護者,陳沐給楊兆龍的使命是在新明北方尋找合適登陸海岸設立港口聚落,并組建一支全民皆兵的小軍隊,以應對與本地土人的矛盾。
沿途航行不是難事,從馬尼拉到爪哇,沿途各國海岸皆有閩廣先民流落定居,很容易就能補足給養。如果不是這些先民,陳沐的船隊要想順順當當找到他憑印象定名新明的澳洲那就不可能。
只是即便如此,航行也比楊兆龍想象中要難得多。
他們所使用的海圖是新近繪制,在陳沐的教授下南洋旗軍繪圖比之原先更偏向寫實,倒是要比三寶下南洋時期更加好認,但各地風物依然是鄭和時期的資料,當船隊行至爪哇時就出了大亂子。
楊兆龍一直惦記著,爪哇國男子帶刀,人人惜其頭,倘有人撫孩童腦袋被他父親看見,一定會拔刀追殺,而明人是喜歡摸小孩腦袋的,有親昵的意思在內,故在船上他一再告誡部下百姓:這是爪哇國,一定不能亂摸別人頭。
結果就打起來了。
匆匆百年間已過,疆域變換王朝興衰,過去雄霸東南亞抵御元軍入侵的滿者伯夷國已成昨日黃花,在馬大藍蘇丹國的攻勢下,王朝遺民躲避到爪哇東面的巴厘島。
這些軍人、貴族、商人與印度教僧侶進入這座美麗島嶼帶來繁榮,但島嶼太小、人口太少,并不能給這帶來顯著變化。
楊兆龍沒摸人家小孩的頭,他的人上岸后不明就里地談論著爪哇國——現在占據過去滿者伯夷王朝故地的爪哇國,明人才不在乎誰占據或統治著爪哇國,甚至都不在乎究竟誰是爪哇國。
這對他們來說只是一趟旅途,遠沒有到終點的喪氣旅途,巴厘島的美麗風光讓他們這次的旅途多了一抹亮色,誰還在乎別的事情呢?
想想吧,楊兆龍應該料到的,當他的人談論起爪哇國引當地百姓不快時,這些來自播州終日被人看做蠻夷之輩的人終于有機會別過頭居高 臨下地訓斥蠻夷,沖突就不可避免。
年輕的楊兆龍在坐在岸邊,三名容貌姣好的婢女為他煮著海鮮美食,欣賞美不勝收的日落。不遠處更多人正將從岸上購來的輜重搬上小船,忙完最后幾船的貨他們也能像楊兆龍這樣悠閑地坐在岸邊,吃些食物美美地在岸上睡一覺。
隨船的劉姓百戶督促旗軍扎下望樓與簡陋的木柵以防不測,他們肯定要在岸邊過夜。船上搖搖晃晃又太過擁擠,就沒睡安穩的時候。
入林的獵戶負大弩持長槍,挑著獵來的野味用川人言語大聲吆喝著夜里烤肉吃,一切看上去輕松悠閑。
只不過,香味正濃的魚湯還尚未吃進肚里,鍋就被楊兆龍一腳踹翻,因為遠處傳來嘶吼,十余當地土人持刀張弓追趕著他的百姓,口中呼喊著明人聽不懂的話語,殺氣騰騰。
幾個身強力壯的明人持木棍、筐簍護著身后婦人孩童且戰且退,但不及土人人多勢眾遠近兼備,人還沒跑出十幾步就被射翻近半,一番沖鋒哪里是土人對手,轉眼皆被短刀捅殺。
緊跟著就是婦人與孩子,一時間哭聲震徹林見道,哪個能料及如此變故。
“有兵者上前!”
部下被人屠戮看得楊兆龍怒火中燒,赤手空拳上前,對亦步亦趨背負大弩投矛的九股苗武士下令道:“宰了他們,劉百戶!”
這種時候根本不需下令,兩個赤腳苗人武者捉環刀上前迎土人攻去,另外兩人蹶張大弩隔三四十步勁射出去,駑箭離弦下一刻便命中抬刀要刺向孩童的土人。
苗弩雖無準星扳機,但弩矢上裝鐵簇即可力摜鐵鎧,楊兆龍身邊又播州最好斗的老虎漢,兩個武士接戰當先便一人持短矛一人持環刀互為攻守,眨眼斬下一人首級。
僅數息之間,簡陋望樓兩聲小將呼喝,十余旗軍橫排放銃,噼啪一陣銃響,便將其后為苗兵悍勇所震懾的幾人打倒,轉眼攻守勢易,余下幾名土人也不敢再戰,轉頭向來時路跑去。
劉百戶雖非宿將,卻也是從河源就跟隨陳沐南征北戰的老卒,當即下令旗軍追擊,雖然尚不知發生什么事,但他很清楚讓這幾人跑回去貽害無窮,可他們最終還是沒能追上。
看土人消失在叢林中,劉百戶對楊兆龍道:“此地不宜久留,城中有千余戶人家,一旦敵軍調兵我等討不到好處,左右水食已有補給,楊公子速速上船啟程吧。”
“啟程?”
楊兆龍才不愿啟程,目睹麾下百姓被屠殺把他嘴都氣歪了,此刻正叫人從船上取下他們的甲胄、矛弩,振臂一呼船上船下便武裝出二百余人播州軍。
“日他娘,老子就這千戶百姓,就讓他們不明不白的殺了?”楊兆龍戴好鐵兜,提劍遠指道:“還有上百人沒回來,我要去城里把他們救出來,你帶人跟我走。”
“楊公子,陳帥命在下護送你等至新明,可沒說在這打仗,何況敵軍少四五百人,恐怕我等力不能……”
“賞銀百兩,活著回來,姐夫那我會去說,倘易地而處,我不信姐夫能扭頭出海拋下自己人不管。”
劉百戶正要答話,話還沒說出口就被楊兆龍張手止住,道:“五百兩,你要是不跟就在這看好船,別攔我!”
劉百戶猛吸口氣,咬牙回頭望著海上船隊,拱手道:“公子,陳帥早先在船上準備許多火器,留待公子至新明自保,若用銃炮……此城可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