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沐感覺自己面前端坐的不是垂垂老矣的高拱,是大明帝國整個內閣。
在他眼中對海外諸事四六不懂的高拱,開口問出正題上第一個問題,道:“陳帥留呂宋之兵力可戰否?可戰為何留在呂宋?”
這還用問?呂宋是他大本營,軍府所在,何況要保兩廣太平,他不放心被抽調精兵強將的廣東。
“這是南洋軍府,非右軍都督府也非左軍都督府,更不是兩京兵部,東南有亂,自有東南兵將出馬。”高拱問得理所應當中氣十足,道:“盧鏜尚在,俞帥精猛,劉顯堪戰,譚綸未老。假使來敵兵勢兇猛,我大明兵將斷無陳帥精利火器、戰艦大船。”
“福船火具、陸師兵法,呼嘯十萬軍兵,良將老帥盡出——陳帥所言海外壯國,唯西夷、葡夷、紅毛番,其興師萬里,可有能三年之內取廣東一省者?”
陳沐被問住了。
他想了想,好像真沒有。
這年月西方海上陸上,沒誰能真正把明朝甩飛,即使先進也非常有限,遠未達到質變的程度。
最壞的結果也就是死傷慘重,哪怕用福船,敵人一艘最大的戰船,福船一艘不行兩艘、兩艘不行五艘、五艘不行五十艘,本土作戰不存在打不過。
攻取廣東,更不用說,別說現在兩廣福建水師衛所正是銳意進取,就算是陳沐還是小旗的時代,天底下都找不到能取得廣東的。
充其量能打進廣州府,搶掠一番,不守備直接退走,以騷擾策略還有活路。
至于高拱所說,俞大猷、盧鏜、劉顯、譚綸加一塊來守廣東,陳沐直接笑了。
“四帥莫說守廣東,若調至南洋,各自配齊鯊船福船,練兵三年,一萬戰兵兩萬輜兵,糧餉給足。”賽驢公磨痧著下巴短須,不知道該拿什么來做比喻,最后指了指墻上掛的地圖,道:“六年后,當都是大明。”
“六年?”
高拱心說你小看自己沒關系,你不能小看那四個人啊。
不過他也沒跟陳沐繼續在這事上說下去,“陳帥說六年就六年,老夫確實不如陳帥懂南洋諸事,但賬目不誑人。”
沒有良將不懂輜重,就像沒有首輔不懂財政。
高拱把南洋軍府賬目統統看過一遍,賬目的字里行間,記載著過去兩年南洋軍府從頭到尾做過的每一件事,配以南洋郡府現有海外輿圖,他比陳沐想象中更了解南洋軍府。
“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即使事成,對今后也貽害萬千。”高拱抽來紙筆,無需對照便寫下陳沐對兩廣福建所有資助,每一筆清清楚楚,揮毫寫就后將墨漬未干的信頁推在案上,道:“錢不是這么用。”
“這是讓好事變成壞事。”
“奏章遞交內閣,南洋軍府需更多合用能吏干才,諸省養濟院、漏澤園、惠民藥局需朝廷撥銀。朝廷賦稅支出不足,南洋軍府收入增多。”
“但棉布、戰船、火炮、鳥銃、兵甲、兵役、徭役等人力物力不足,建議以兩廣、福建有近海之利,由朝廷攤派征收,南洋軍府資以銀兩,專用 各地社學、養濟院、惠民藥局。”
陳沐開始還沒明白,接著眼睛都亮了。
高拱根本不理他,接著說道:“每年朝廷攤派多少,南洋軍府報內閣、內閣傳三省,三省能征收多少,三高官吏的事;南洋軍府資解多少銀兩,南洋軍府的事;銀物兩清,再不必南洋軍府插手,事辦沒辦好自有三省總督巡撫承擔。”
“技藝革新懸賞,同樣奏報內閣,內閣通工部,工部傳廣東。縱使人欲無窮,也不是全天下都是只知貪污弄權之輩,你在怕什么?”
“十桿鳥銃炸膛兩桿,兩桿做歪了,都還有六個工匠在認真做事。要真連這點事都做不成,大明朝早亡了,天下不止你陳沐一人光正廉潔大公無私。”
“這些事,都不是你南洋陳帥一句你來,就能說清——不要命了?”
陳沐緩緩點頭,坐在椅子上往后靠了靠,兩眼看著沒來及雕繪就被搶來的城堡墻壁,長出口氣道:“哎呦—”
這世道真是越來越艱難了。
最早還能靠勇猛、小聰明和別人不知道的那些知識,步步領先。后來呢,自己清楚知道的東西都快用完,勇猛也不好使了。
鄧子龍、白元潔、陳璘,哪個都比他能打;戰術、軍器規范化,陳八智、邵廷達、石岐之輩,也沒比他差哪去;動不動還出個像林阿鳳、林道乾、林滿爵這樣的草莽豪杰。
所幸,咱腦袋靈光,還能宅在呂宋運籌帷幄,給前線部隊弄輜重,讓他們后顧無憂發揮長處。
現在可好,高拱來了。
一定程度上統治偌大帝國的首輔,琢磨他這些東西真的像玩一樣,就看個破賬本能給他看出這么多問題。
“高公若尚在首輔之位時對南洋有如此了解,石見銀山早被晚輩握在手心了。”
“現在來也不晚。”高拱揮手不理陳沐的奉承,道:“《萬國通法》做的不錯,雖粗糙卻也堪用,唯獨漏了海上,這海既然是大明的海,就也有大明的法,不過今日不說小事,改日再談。”
說著,桌案上的紙被推到一邊,高拱提筆在另一張紙寫下幾行字,道:“南洋軍府做南洋軍府的事,不管其他。西夷如今已非心腹大患,南洋之事三處關竅,一在馬六甲、一在日本、一在亞墨利加。”
“馬六甲為海上要道,雖不知你為何對銀如此執著,但也無妨,就依銀來,老夫以為,這個圈能年入五百萬兩。”高拱在包括馬六甲、日本及大明現有海域畫了個圈,道:“西攻則斷絕商路、銀兩,先從東來,你說亞墨利加南部為西夷銀山,那要取西夷銀山,先穩日本。”
“但日本不是這么用的,派七千余軍已有年余,畏手畏腳未成大事,堪堪攻三縣之地尚不得為政,這不妥。”高拱說起這些連眼都不帶眨的,信手拈來道:“東夷國中各地混戰,國王人微言輕,過得一定很苦,攜銀兩入其王京,會見國王,教他上奏疏請大明天子平定國亂。”
“如不成,退求其次,擇性情溫良之縣官將軍,上書天子求援。”
“名不正則言不順,名正言順,天軍渡海入東瀛,區區石見。”高拱擱下筆,“唾手可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