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理很淺顯,但人的認知不同,同一件事會帶來根本上的差別。
當羅汝芳帶著楊應龍用這套說辭去說服不愿向西動兵的巡撫王凝時,老巡撫只用了一句話就將楊應龍將住。
王凝問:“他們歸附不歸附,與朝廷何干?”
“國朝約束宣慰司自有章法,是他想歸附就歸附,想不歸附就不歸附的?莽賊入寇,是一戰;先助宣慰司再攻莽賊,是兩戰,況莽賊入寇與否尚在兩可,但凡稍加安撫,他不敢來云南為禍。”
“兩場仗用兵以十萬計,調度錢糧何等之巨,單靠云南一省賦稅,十年都打不起這場仗。”
王凝一副無可奈何想笑卻硬憋著的模樣,看著羅汝芳與楊應龍垂頭喪氣的模樣,擺手道:“由著莽應龍去鬧,咱不發兵去討他,他該知道朝廷的恩義,自然也不會敢來騷擾云南。”
“不要總想著帶兵出境啦,惟德有鎮守永昌的職責,不過現在楊將軍在,你就安心講學、教化百姓。”
惟德是羅汝芳的字,這時候王凝不提官職單說起字,既是親待,也是軟話傳硬意。
“楊將軍帶兵遠到,半月前不是才說了要移防,老夫都準你移防了。”王凝攏著官袍大袖睜大眼睛,“安下心來咱們把神護關修好,需要什么報給巡撫衙門,這云南各府、各土司都會配合你的。”
“莽應龍若真敢攻打孟養,你就讓思古撤到永昌境內休養生息,老夫不信他敢追擊進來,他若真敢入境,放手去教訓!”
言語上才剛硬氣一句,接著老巡撫又打了個哈哈,抬起手指一根笑道:“不過只一點,他要退走,就不要追擊了,寫個告示傳給他就算了,到時候怎么報功,只要過得去,老夫不會在上面為難你們的。”
楊應龍敢在武官衙門前犯渾,一省現管的巡撫當面,再不高興也不敢多說,只是無聲長嘆看向羅汝芳,神情分外無助。
羅汝芳早就聽不下去了,老頭瞪起眼來花白胡子氣得一抖一抖,道:“王撫臺,話不是這么說,事也不是這么做,依照您的意思,國朝的三宣六慰,就放在外面任由莽應龍攻略,這失土之責難道您能一肩承擔?”
“什么失土,難道緬甸不是宣慰司?又不是外敵入侵!”
王凝撇起嘴來,枯槁的手掌重重拍在茶案上,道:“還是說這些年云南地方一直能管束三宣六慰?”
“失土,真要說失土,那也是幾十年前就失了!”
三宣六慰,一直和東北的建州意思差不多,都是該進貢的進貢,反正朝廷也只要他們進貢,內里打成一鍋粥。
西南與東北唯一不同的在于,東北離京師更近,所以那有遼東作為軍事重鎮,沒有李成梁也會有張成梁王成梁,看起來那邊像是一直在打外戰,其實是在打內戰。
西南就不同了,莽應龍在交給別人的書信中都自稱白象大王,云南上下官吏還覺得三宣六慰是內戰呢。
“今時朝廷行三本賬,云南地方的政事已因備戰受到干擾,三本賬上要務一樁樁一件件,難道有人幫老夫做嗎?這都什么時候了,張閣老要行考成法,事務做不好就要被冗退!”
“朝廷正行新法關竅之時,惟德也是張閣老的知己,難道不知道這時候什么最重要?平安,平平安安最重要!”
“老夫還能任職地方幾年?要的也是平安,你們擅自開戰勝了未必有功,若是敗了,叫莽應龍打進云南來,那才是真失土!”
巡撫王凝真是感到身心俱疲,這倆人一個比一個不省心,好話說盡,到這時候也懶得再跟二人說什么軟話,止住羅汝芳再想開口的模樣,道:“這事就這樣定了,劉惟明從安南回來之前,兵事皆由老夫一言而決。”
“莽應龍如攻孟養,就讓思古避入永昌府,朝廷兵馬一不出神護關、二不入隴川,誰說都沒用!”
“除非你們現在能把劉顯從安南喊回來,西南有警是他告到朝廷的,爛攤子讓他回來收拾,老夫累了,你們走吧。”
端起茶杯,王凝帶著老大不樂意的神情抿了一口,眼神從二人身上掃過,他就不明白了,讓人管好自己事怎么就這么難呢?
頂頭上司都發話了,羅汝芳也不可再多言語,搖頭長出口氣,對堂上巡撫拱手行禮,攜楊應龍離去。
臨近走至門檻,楊應龍卻站定住,僅僅兩息,不知想起什么,轉頭再向王凝走去,抱拳道:“巡撫大人,在下還有一言,還望大人能聽。”
王凝皺起眉來,正要開口斥責,卻聽楊應龍道:“您擔憂生民涂炭,不愿擅自興兵,但奸惡之輩害人時,是不會顧忌這些的,正如楊某從未覺得役使匠人是錯的,莽應龍也不會覺得伐害旁人是錯的。”
“他不打云南,只可能是他不能打,絕非不愿打。”
“如今大人已決定后發制人,卑職自會嚴修關防,以備大戰,只是如莽應龍打過來,他一定準備充足,大人還需做好準備啊!”
“在下告辭。”
走出衙門,楊應龍與羅汝芳相視無話,他們都能看到對方眼中的苦澀,早已等在衙門外騎著滇馬的苗人武士快步上前小聲耳語幾句,令楊應龍面色大變。
羅汝芳見狀問道:“如何?”
楊應龍轉過頭,看向暫為巡撫衙門的府衙,道:“思古傳來消息,莽應龍使者被殺惱羞成怒,稱興兵十萬,討伐孟養宣慰司,旬月之間,孟養即遭大難。”
思古向他求援了。
來得太快了!
羅汝芳全無辦法,道:“為今之計,只能讓孟養百姓退入永昌,我去將這消息告知巡撫,你打算怎么辦?”
“孟養并非沒有一戰之力,撫臺都那么說了,我人微言輕又能如何?”
楊應龍不服氣,他冒生死之險才將思古拉進朝廷的陣營對抗緬甸,現在改救援的不救援,只怕思古一狠心再投了莽應龍。
“大軍不能調度,不過現在的神護關要請副使派兵協防了。”
羅汝芳當即喝止道:“楊將軍,沒有命令,你不能私自帶兵入孟養,你的使命是修筑神護關!這是要掉腦袋的!”
“我知道,修筑神護關么。”
楊應龍輕笑一聲,沒好氣道:“我播州匠人氣力用之不竭,楊某為土官,不懂什么恐生民涂炭的大義,但在下對思古承諾了,說要揍莽應龍,就是把城關往西搬三十里也要揍他!”
說著,楊應龍笑了,揮手對牽著滇馬的隨從武士道:“播州軍不單受云南地方之令,更要受左軍都督節制。去,把這消息告知安南劉帥,請一封援孟養的軍令,弄不到你就不用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