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沐并不知道,在白古城西南水田林地帶兵伏擊他的,就是莽應龍的兒子莽應里。
莽應里,嘉靖十四年生人,雖然看上去好像比陳沐小一輩,但實際比他歲數還大,今年都四十了。
當這位緬甸王子自葡萄牙人處得知明軍已登陸仰光時,他正依照出征北上一統緬甸父親的命令,在白古指引百姓印刻佛經,并主持向被征服的暹羅國北方運送財物——暹羅國沒有佛塔,但他們不能沒有佛塔。
小王子率軍擊走明軍,百姓夾道相迎,率軍回還城中向梵天還愿。
雖然他的部下中多了幾百個被水蛭咬傷小腿腳踝血淋淋的士兵,但莽應里并不在乎,那些士兵自己都不在乎,他又有什么好在乎的?
“明軍也不過如此,遠遠見到我們布陣,連交兵都不敢就退回去了,這樣的敵人就算再多,沒有勇氣也是一定會被擊敗的。”
在白古城正中金身佛塔前還愿后,莽應里攀上高大且身披鐵甲的戰象,這是一頭珍貴的白象,象牙上鑲嵌著銅體金紋牙刺,好似兩支長矛,威風凜凜。
“拿去黃金與寶珠,送去暹羅興建的佛塔,為父王祈福。”
莽應里知道他的父親在做什么,他們的權勢來自對佛教的護持,而對佛教能做出多大的護持則取決于他們能不能統一緬甸,“當北方戰事結束,父親將成為像古時候阿奴律陀那樣的大帝,人們今后將會說他是緬甸的阿育王!”
戰象腳步轟踏,在白象之后,另有一頭披甲灰象,象背上座樓里坐一青衫人,姿態肆意,身旁斜靠戰劍,頭戴網巾手中折扇輕搖。
劍是戰場用式,平頭云劍擋,人面三耳劍首,刃是利劈砍的厚重棱形重刃,劍具滿是中原風格。
扇是泥金烏竹骨,這是大明最流行的折扇樣式,明人愛金扇。
折扇的藝術,最早是朝鮮流入的扇面最為貴重,后來則喜愛日本流來的戧金、貼金烏竹骨扇,至于此人手中所持泥金烏竹骨折扇,則是近百年來,明人工匠取朝鮮人、日人的戧金、貼金之法,合本土泥金、描金、灑金工藝,融會貫通獨創之作,深受文人墨客喜愛。
落后半步的灰象主人名叫陳安,早為廣西郡吏,私售軍器入緬,結交土官,后來事發以致亡命入緬,其人有才智勇武,被莽應里引為幕僚,深受信任。
“燕歸陳不過一流連歡場之人,雖有幾分聲名不過運道使然,離了其仰仗之巨舶火炮,看來也沒什么本事。”陳安合上金扇,大袖手臂搭在象樓窗沿對莽應里道:“南洋軍早年得勢也不過是仰仗從葡人那弄到幾艘戰船,加以仿制,方有近日稱霸四海。”
“我早說過,只要固守白古沿海城寨,攔住他的海船,在陸上翻不起什么風浪。”
“真正讓人擔憂的是北方俞大猷與劉顯,那才是真正的沙場老將,輕視不得。”
緬甸的天氣很熱,陳安說著望見幾步外有百姓跪拜托舉果盤,遂拍拍右側象樓,對地上步行跟隨的武士健仆小聲說出幾句,這才接著對莽應里道:“擋住北邊明軍,大王的霸業便只剩西面的阿拉干,他們仗水師橫行海上,我不能擋,王子倒可學那燕歸陳。”
陳安的隨從有明人也有日人,不過如今大多為緬甸武士裝扮,受命端來果盤,先奉到白象上莽應里,莽應里并不需要,擺手將果子賜回給陳安,微微傾側著身子問道:“先生說學陳沐,怎么學?”
“陳沐打仗興許沒什么本事,但其他財賦、造器、武備、屯田,皆為絕倫。國中無實之輩大多以為南洋軍府所以強盛,在于其都督陳沐于北方覲見皇帝時媚上有功,并非如此。”
提及大明南洋軍府那個本家,陳安似乎有說不完的話來,輕笑一聲道:“南洋軍府之強,早在他任香山千戶,開船廠、立軍器局時便已然奠定,因此數年之間才有軍府稱霸南洋。難道小王子不希望,將來人們提及緬甸之強,奠定于今日的王子嗎?”
這話說得極對莽應里胃口,如果不是身上披著鐵甲,莽應里幾乎要在象北小樓上翻個身來,他道:“愿聞其詳。”
“在天朝,葡夷的火器被稱作銃,他們管這叫火槍,還有大船火炮,誠然,緬甸縱使征服阿拉干,國力較之大明亦相去甚遠,難與天朝爭鋒。但大有大的好處,小也有小的厲害,大明的積弊縱然人人心知肚明,卻也只能好似巨人瘙癢,難除根本,緬甸卻不一樣。”
陳安在話語中很難不帶上天朝上國的自矜與傲氣,但這會令莽應里感到不快,所幸他也并非年輕氣盛的小孩,只是撇著笑出一句,“我緬甸阿奴律陀王也曾發七千二百萬大軍水陸齊進攻陷大理國,天朝若真像先生說的那么好,閣下何不投奔陳沐,又為何投來緬甸呢?”
莽應里所言七千二百萬大軍的話被陳安一笑而過,這片土地若真能養活那么多軍隊,何至于如今莽應里窮兵黷武才湊出二十萬人?
“這正是我要說小國,與小人的厲害。”說到小人時,陳安攥著折扇輕點自己胸口,道:“英雄縱橫四海兵連八荒,其有忠君報國之責,如我小人,要將每個時機攥在手中,盡可能掙扎,方可活命,活得更好。”
“天朝能讓我活得更好,我當然會在大明,可這不是私販軍械事發,回大明死路一條,逃亡緬甸卻得遇真主。”他拍著輕輕搖擺的戰象,輕笑道:“緬甸興,鄙人亦有封官得爵之姿,這難道不比在大明死中求活要來得容易嗎?”
“陳沐在廣州府練兵九年始有今日,然大明多方掣肘,緬甸比廣州要大得多,王子之下亦無掣肘,全心練兵造船,鑄炮鍛槍,只需二年。”
陳安右手扇梢指向自己,左手抬起兩根手指看向莽應里,道:“只需二年,緬甸當有不弱廣東之虎狼之師!”
正當陳安顧盼自雄之時,遠方傳來低沉的號角之音,城中一片慌亂,戰象上二人面色大變。
這是沿海要塞遇敵的征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