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嘉靖元年至今,大明王朝沒給任何一個武人封爵,在歷史上,至崇禎十六年,武官得爵者唯李成梁一人而已。
沒辦法,李成梁的戰功太重了,他和每個大明將官的晉升方式都不一樣。
俞大猷、劉顯,是大明朝的救火隊長,南邊哪有叛亂,讓他們帶兵過去,一年兩年,叛亂平息。
戚繼光則是大殺器,硬要說起來除了殺倭寇,其他的首級功可以忽略不計,把他放在東南,東南再無戰事;把他放到薊鎮,薊鎮再無戰事,可以化腐朽為神奇,邊疆封鎖固若金湯,讓敵人打都不想打。
善戰者無赫赫之功,不戰而屈人之兵為善之善者也。
李成梁的戰功則是另外一種方式,他拉一個打一個,從來不把敵人趕盡殺絕,實在沒有敵人就創造一個敵人,所以他在東北年年得勝,沒有一年不打勝仗的,有時一年捷報還好幾封。
百戰百勝,非善之善也。
就是一萬次勝仗,沒把問題解決掉,因為李成梁總能再創造新的問題。
其實陳沐的作為和李成梁很像,比方說銀錢公私不分、比方說總能創造新的問題。
陳沐起初聽見徐爵說皇帝打算給他封爵是很意外的,后來盤算了一下自己的功績——好像封爵也不算什么。
從隆慶五年起,朝廷就沒再給過他任何加官封賞了。
陳沐在錦衣衛的直房坐了半個時辰,又去旁邊下三間的翰林直房坐了一會,因為譚綸來了,老爺子本身是有優待不必上朝的,不過前些時候又被彈劾,今天是來遞手本上奏罷職的。
年過五旬的譚綸看起來格外蒼老,鐵馬金戈已成往事,當國家北安群虜南無倭患,戰場陣前的海鹽戲腔也無力高唱,只剩下平日里應付那些虛無縹緲的詆毀,令人徒加傷感。
兵部尚書畢竟不是個養老的職位,譚綸自己知道,他的身體已經不足以再履行尚書的職責,幾次奏上手本請求罷免,卻都被萬歷皇帝一言而決地拒絕,并非張居正發話,就是萬歷皇帝自己,不讓他走。
張居正非常清楚譚綸的難,甚至可能由著他歸鄉告老要比現在過得舒服些,但誰都沒有辦法。
待到卯時,文武百官進宮,在金水橋南依官職品級列隊等候,簽好注籍也就是朝會簽到表,陳沐才發現對自己而言最棘手的問題是什么——他的品級。
他的官職相當于武臣轉總督,大明武官品級其實要比文官品級高三級,這也是太祖朝定下厚待武臣的規制,最早朝會時是要將軍先行,然后別的官吏才能依次入宮,不過到后來改為分兩門,文左武右,即使后來重文輕武,品級的事依然維持下來。
內閣大學士站在最前,人家都有三公的加官,正一品是當仁不讓。
后面的事就犯難了。
這次朝會沒有總督,各地總督都是早先在過年前趕到京中述職,現在都走了,朝廷除了三孤,沒有從一品文官。
而三孤,大多是上了歲數的老大爺,比較年輕的也就是譚綸了,這都開了五張,大家都有不必朝貢的優待。
其實陳沐覺得自己站在武臣那邊比較舒服,那邊左都督戚繼光也來參加朝議,他要報京師修三屯營及千余座敵臺已經修好的事,立在最前,同這邊閣臣相較后退一步,他覺得自己站戚繼光旁邊挺合適的。
陳二爺站在金水橋南邊左顧右盼,檢查官員儀表,是否吐痰、咳嗽的御史看他穿著緋袍仙鶴立在當中,又不認識,也都正琢磨要不要過來罵他一頓,陳沐聽見譚綸在那邊叫他。
轉頭看過去,位列最前的張居正轉過頭沒好氣地看著他,攏著袖子握象牙笏指了指自己身后譚綸旁邊的位置。
大佬發話,陳沐沒什么好再猶豫的,快步走過去朝身后老大爺們做了個羅圈揖,這才乖巧地立在緋袍錦雞的六部尚書之前。
宮里已經裝上電燈了,琉璃廠的制造工藝比南洋好得多,金水橋南北建起三道半人高的低矮登臺,似乎是將線藏在地磚下,美中不足便是奶白色的琉璃燈罩不透明,照出的光昏昏暗暗,在陳沐看來,這完全是下了人工血本的——現階段真空手藝還不到位,南洋都還在用類似拔罐的工藝來貼合燈罩,即使工藝最嚴謹的燈芯,也堅持不到一個月。
比起燈芯,燈罩要貴,但燈芯一直需要更換,這里面人工成本可不算小。
不多時,殿陛門楯間列大漢將軍,穿著全服鎧甲,御道左右及文武官員身后則各有校尉握刀站立,少頃,鐘鼓司奏樂,皇帝乘轎抵達御門,錦衣衛力士撐五傘蓋、四團扇,從東西兩側登上丹墀,立于御座后左右。
再往后就是走程序了,鴻臚寺高唱一聲,該鼓樂的鼓樂,該入班的入班,陳沐只是跟在張居正后頭走,偷瞄了幾眼似乎剛睡醒迷迷瞪瞪左顧右盼的小萬歷。
四品官往下的人,他們的早朝到這就結束了,殿內沒那么大的地,大多數人剩下的工作就是早起罰站,在金水橋北聽著宮殿外美姿容、大音聲的通政司、鴻臚寺官員帶讀奏章等待下朝就可以了。
入宮殿站定,首先是入京、離京官員的謝恩,包括陳沐,不過都有人帶讀,不用出班。
接下來是邊疆奏報,也和陳沐有關,分別是東北的李成梁又立功了、日本大多諸侯已同意國王劃分府縣、西南三帥將緬甸徹底平定,諸如此類戰報,這些事大伙早先就都知道,無非追求個張國威而昭武功而已。
等到這一切結束,才開始進入早朝的奏事環節,小皇帝這會覺也醒了,嚴肅地坐在殿上,陳沐能感覺到,每隔一會,小皇帝就會把目光放在他身上,這讓陳沐覺得老低著頭不太合適,終于在一次對視時笑瞇瞇地拱拱手,把小皇帝逗樂了。
戚繼光奏報了修敵臺、三屯營的事;皇帝下詔東南民力疲憊,免了一半內庫緞匹供應;戶部議了錢法上的事,沒議成,被內閣攬回去再議,市場銅錢受白銀沖擊太大,要統一錢法;張居正報告了一下《大明會典》重修情況;督倉場戶部左侍郎奏太倉銀的情況。
林林總總諸般事宜,終于等到沒人說話了,陳沐這才輕咳一聲,出班行禮道:“臣,南洋大臣陳沐,出京四年,回京述職!”
小皇帝一掃昏昏沉沉的威儀,險些從皇位上跳下來,左手攏著右手日月袍大袖,右臂向前伸展呈先上后下的弧度,滿臉喜意眉飛色舞,道:“速速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