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無形中穿過一條分水嶺,在京畿向東北走出百里后,路上田地漸漸稀疏,寬闊而多分枝的官道最終也只剩一條走向北方的路。
這條路通往遵化縣,途經一座守御千戶所,再向北便是長城根腳,往東則通向戚繼光去年才修繕的三屯營,也是薊鎮總兵官駐地,而陳沐首先要去的目的地就是遵化縣的白冶城,那也被稱作遵化鐵廠。
遵化鐵廠立于永樂年間,初定于沙坡谷,宣宗時遷往松棚谷,至正統年間,兩地鐵礦都被采空,其間鐵戶才被遷到如今的白冶城。所謂白冶城,白謂之荒野,冶即冶煉,一直以來是明朝最大的官營鐵廠。
這的鐵料由工部差委旗軍直運京城,供軍器局與寶源局使用。
不過在陳沐的印象里,遵化鐵廠每年所課鐵稅似乎并沒有廣州府多。畢竟那邊兒是民營,這邊是官營,經營理念不同、供需條件不同、使鐵目的也不同。
“靖海伯?”
白冶城中,戚繼光正耳提面命地督促煉鐵郎君盡心報效,突然聽到守御千戶來報有人自稱靖海伯率數騎策馬自官道而來,想入白冶城觀看鐵廠,還大言不慚地說什么讓戚帥別去接他,讓人覺得此人好生無禮。
千戶眉目很是不快,他們這些長城根腳的旗軍對戚繼光都很是尊敬,聽著來人好似無甚尊敬的言語,自然少不了一番添油加醋,哪兒料到戚繼光卻笑道:“那戚某就不去接他了,你帶一總旗,快去好生把人迎進來。”
“愣著做什么?鐵廠近郊木盡鐵絕,正發愁的時候有財神爺過來可是好事,他是南洋大臣陳二郎,快去吧!”
戚繼光早先聽到靖海伯也是在頭腦里反應了一會兒才跟陳沐對上號,不解的部下,戚總兵露出得意的笑容:“戚某早知道他會過來,北洋設在天津,他要造船造軍械,不來遵化不行,那可是能軍費自籌的衙門啊。”
表面上看起來,戚繼光好像非常羨慕陳沐能自籌軍費,實際上他心里……真的好羨慕啊!
陳沐沒進遵化,在一行旗軍的簇擁下,打馬進了白冶城。
白冶城外已形成民間聚落,周圍田地以環繞白冶城的形狀向周邊展開,人們說那過去都是林地,因鐵廠所需將林木砍伐殆盡,土地便用以農耕,種菜種糧自給自足,不過若想購置生活用具就要趕到更遠的遵化縣城外去趕集了。
城池不大,但很牢固,城上用的與明長城同樣的防御體系,四角修筑空心敵臺,四座角樓皆使用不同的建筑手法,供軍兵居住、儲存兵器。
城外南北有兩關,各設盤查守備柵樓,還有兩座軍民莊,稱侯莊與東莊。城內劃分為四塊,除常駐軍兵外皆是爐戶所居,在東街設有建武衙門,前庭是掌管軍兵的守備把總,后院則是管轄爐戶鐵戶的炒鐵郎君。
白冶雖小,守備固若金湯。
所謂的炒鐵郎君,是工部道員,最早工部是直接派遣五品郎中過來監督,不過如今鐵廠沒落,只剩下尋常道員在這充當郎君。
“來的匆忙,未能提前取得通傳,還望戚帥勿怪。”
別管產量如何,白冶城看上去可比五嶺以南鐵戶爐戶雜居的佛山看上去正規不少。
知道戚繼光在鐵廠衙門,陳沐不敢讓人多等,進城也沒多逛,直接趕往衙門。
在戚繼光的地盤上,他看上去要比年初上朝少了幾分威武,著山紋護心甲,發巾將頭發一絲不茍地攏起,遠遠地邊抱拳笑道:“陳帥前來,應為戚某有失遠迎才對,快請進!”
看見陳沐身后亦步亦趨的趙士楨與徐貞明,戚繼光先后點頭打過招呼,并不因位卑而忽視,還專門對徐貞明道:“工科徐先生,譚部堂與戚某提過先生的北方水利法,因為是可以施行的。”
邊說著,將陳沐迎進衙門,并肩而走隨意問道:“戚某聽說,陳帥此來是看鐵廠可能支應北洋衙門使用?”
“是啊,北洋衙門要有自己的軍器局與船廠,廣州府軍器局雖有力,但其畢竟工匠不多、產能有限,如今天下首屈一指的官營軍器局一曰南洋衛局、二曰宣府、三曰京師,京師供京營、宣府供中三邊南洋供沿海。”
“北洋暫且不說,東洋軍府可不能光指望南洋那一天七八十桿銃。”陳沐說著搖頭道:“各省衛營軍兵都等著換裝,今年海軍講武堂半數畢業學員也要下派各地任百戶千戶,陳某要調軍械,怕是排不上咯。”
“一天七八十桿,鳥銃?”戚繼光連連眨眼,在心里速算后再度問道:“南洋軍器局能造那么多武備?”
說話間陳沐已跟著戚繼光坐至衙門正廳,點頭道:“南洋軍器局守著佛山,那邊出鐵裝船就能送過來,周圍河道密集,幾乎是窮一省鐵力供起那一座軍器局,去年單耗鐵便用去一百二十萬斤有余,鳥銃用鐵是大頭。”
這個數量聽得戚繼光與陪于末坐的炒鐵郎君對視一眼,倆人臉上一個尷尬一個狂喜,尷尬的自然是煉鐵郎君……戚繼光今天才剛拿著幾十年前的舊賬跟他問過,過去鐵廠一年給京師供鐵七十萬斤還尚有余力,如今一年二十萬斤常例匠人都閑著產能上不去。
東三邊也是用兵器大戶,尤其戚繼光,手底下就有鐵廠偏偏產能上不去,他能有什么辦法?
戚繼光臉上的狂喜很快隱去,對陳沐搖頭道:“恐怕要讓靖海伯失望了,遵化鐵廠如今駐軍九百八十,是軍比役夫多、役夫更比匠人多,十月到四月,民匠軍匠僅有二百二十,如今民夫征調已完,回鄉種田,白冶城僅有工匠七十七。”
“城內有煉鐵爐二十五座、鑄造爐五十六座,多數都已廢置,匠人與學徒可隨地招募,但本地礦山采盡,官屬林場亦無木材取用,民屬林場既要買木材又要雇腳夫,本地爐戶已無利可盈。”
陳沐緩緩頷首,這種情況他還真沒想過。
他不關心沒有鐵礦、沒有木柴,他只關心一點陳沐向炒鐵郎君看了一眼,這才對戚繼光問道:“白冶城匠人,技術如何,可會煉焦炭、可能擔當天下頂尖?”
戚繼光一聽陳沐這么問,面上愁苦眨眼褪盡,轉頭瞪向炒鐵郎君,那意思再明白不過。
‘機會給你了,給戚某抓住!’
炒鐵郎君福至心靈,起身抱拳慨然道:“白冶城煉鐵爐矮者一丈七尺,日出鐵兩千斤;高者二丈三尺,日出鐵三千斤!官匠皆為熟手,只要鐵礦、木料齊備,全盛之時半年煉鐵七十萬斤不在話下!焦炭更不必說,京畿之內隨便哪個煤場都會!”
“不過……”說著,語氣又矮一頭道:“那,那是嘉靖年的事了,如今匠丁稀少,二十萬,二十萬斤不是問題!”
陳沐拍拍手,他就愛聽這個,只要你有技術,別的都好辦,他對戚繼光拱手道:“別急,等我人手過來就開始探礦,戚帥等我仨月,缺礦缺木都不是問題。”
陳二爺摩拳擦掌,打算讓信奉能源可再生持續發展的老祖宗們見識見識咱暴力開礦的本事!
別人不知道礦在哪、不知道礦有多少,他知道啊!
這兒可是北直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