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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一章 周瘸

  程大位從未見過武裝如此精悍的大明衛所軍。

  在他面前帶路的百戶是個臉上有可怖疤痕的跛子,頭戴三叉紅纓小盔槍的總旗鳳翅鐵盔,身上的甲胄與南洋旗軍常見的胸甲不同,整個胸甲分為三個大甲板,中間以鎖鏈甲連接,不影響活動,從脖頸到膝蓋都護得嚴嚴實實,透過手臂鎖甲縫隙能看見甲胄里穿著米色棉衣。

  在甲衣外,這名百戶穿一件藍色圓領無袖過腰短罩袍,下身同樣為藍色兩瓣直至小腿的袍裙,藍色罩衣的胸口與大腿兩側有圓形熊皮繡繪,腰系紅緞,健碩的體魄與厚實衣甲將人撐得鼓鼓囊囊,再加上跛了的右腿,撐著上好銃刺的長銃,一腳深一腳淺地在腐爛的林地間穿行著。

  值得一提的是,這名百戶不但身上藍色罩袍繪著熊羆,他的手上還牽著一頭毛色藍到深處透灰亮的幼熊,幼熊體長不過二尺,憨態可掬,熊頭上歪歪斜斜地扣著一頂皮質明盔,盔槍上插著小黃旗,旗上書就‘皇明’二字。

  “麻家港還沒來過商賈,更見不到我朝百姓,你是如何找到這的?”

  百戶兀自向前走著說起話來并不回頭,盡管右腿跛了,一手撐著長銃一手按腰刀牽幼熊走路卻不慢,只有在察覺程大位沒有跟上時才將鳥銃靠在身旁,抬手指著高聳的樹上懷抱松果跳躍而過的小生靈道:“松鼠,此地時節迥異中原,我輩不知夏短冬長,當這個小東西開始儲糧備冬,意味夏日已過,我等便亦要準備吃食了。”

  程大位拄著拐杖氣喘吁吁,他已年過四旬,盡管習慣了在長江中下游行商,但哪里知道航行到這邊后還要經受如此辛苦,冰雪消融給這片大地帶來難行的泥濘,連帶他的次子與侄子都不習慣這種跋涉,褲管衣袍沾得滿是泥濘。

  他此時出現在麻家港,意味著南京工部派去徽州府通知第一屆萬歷數學獎第三名獲獎者的使者要撲個空。

  艱難地扶著杉樹或松樹走到百戶身邊的程大位解下腰間小算盤旁的水壺向口中飲了兩口。

  稍稍潤了潤早已干澀的口,程大位這才拱手道:“回周百戶,去歲,在下湊足商本,購置五百石米糧乘船販往四千里百戶所,回程失途為官船所救,得知朝廷已在大東洋派遣官軍,缺少工具,得了海圖,回南直隸后購幾條海船,買了匠具、農具,販來此地。”

  “一船米糧與一船葷素油準販一船銅鐵,不過不準停靠倭國、不準于沿途各港上岸,僅準于百戶所補給,一路由各百戶所的派船看護,直至行麻家港。”

  “官船,是來傳達圣喻的陳公公?你是走運,泛洋萬里也夠膽量。”

  遠處林中傳來一聲突兀銃響,程大位聽得心驚肉跳,周百戶神色不變,言語有幾分唏噓,開口稍有遼東口音:“不怕,那是本司旗軍。練了一輩子軍陣技藝,原以為是東渡殺賊,到這邊兒倒都成獵戶了。”

  周百戶有個與他雄健體魄并不符合的名字,叫周君安,是麻貴與麻錦等人走后奉命留守麻家港的百戶,他很清楚這片土地上有銃的都是他的部下。

  說罷,周百戶轉頭道:“你來的不是時候,若是去年來,兩船米糧麻家港都能買下,你可躲過這的寒涼啟程回國。今年初麻帥分兵沿海岸向東、向南探路,本司二個百戶所僅余旗軍一百七十,這個季節我們不缺吃的,倒是屯有不少無用山貨,五百石米糧已足夠用,你的貨賣不完。”

  片刻,林間兩聲犬吠,一個未披甲胄僅著襖衣發式奇怪的女真兵手攥短斧隨手在經過樹干上劈出斧痕留下記號,自林間走出用熟練的遼東官話對周百戶行禮,肩膀上扛的鳥銃,在他身前奔走的黃犬叼著一只后腿很大的兔子。

  “銅鐵倒是可以購置一些,不過你要是想載滿貨物回去,恐怕要等明年了。”周君安看著程大位道:“往東,往南,跟著麻帥,大帥走到哪,你把貨賣到那,最后由大帥下令麻家港調你多少商貨。”

  程大位靠著樹干緩了一會兒,大致恢復了力氣,聽著周百戶的話點頭道:“無妨,在下正有此意,不但程某攜宗族子弟數船前來,亦有同鄉友人不日即駕船前來,我等商賈不怕苦累寒暑,周百戶請帶路吧,在下歇得差不多了。”

  周君安搖頭笑著繼續向前,隨口道:“我聽說你們那有句歌謠,叫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二三歲往外一丟,果然不假。”

  他們這兒是正經的世界盡頭,朝廷大軍還未往這兒來,就連靖海伯陳大帥代理人合興盛閩廣商賈都還在朝鮮、日本、南洋、馬六甲等地討生活,這徽州商賈便已找到這來,而且聽他言語,還已經成功地從四千里百戶所做了一回買賣。

  再行不過一里,耳畔愈加喧鬧,走出林地眼前豁然開朗,人高的圓木圍墻扎出寬大寨墻,墻上每隔幾步便立一面書以皇明的旗幟,打開的營門內里除了營房既有畜欄又有牲圈,行走旗軍大多不著甲胄,有漢民也有女真、蒙古人,還有幾個身著厚皮襖面貌無異但衣著飾物不同的土民在小旗官的教導下學習漢話。

  程大位與子侄好奇地東張西望,營寨里到處都堆放著木料,既有被截成數丈長的原木,也有更小些的木板。兩個旗軍正持著錛子與斧頭將一根原木切削不停,露天的火堆上三名旗軍將已做好小舟內芯用木棍撐開,火烤定型。

  周君安邊走邊向程大位介紹道:“那是獨木舟,我們用這個在海邊、河里捕魚;那邊的旗軍在熏魚肉,這里的魚很肥美,夏天捕到最好的魚要掛起來熏制留到冬天吃,麻家港還要往東再走十四里,不過那不適宜伐木,我這個百戶所靠近河流,主要是春夏捕魚、伐木,等秋天下了第一場雪,森林里我們做了很多獵房,獵人會在那捱過整個冬天,捕捉獵物。”

  “平日里我們不獵貂,在冬天貂毛長好,一個獵人到春天回來的時候能帶回十張貂皮,我聽說你的貨物里有黃犬,你有多少只,我要多少只,獵貂時一頭好犬能幫很大忙。”

  “去麻東百戶所要走到麻家港再向東北行七里,那靠近田地,旗軍主事耕種軍田,到冬天會回麻家港避冬,麻家港有磚窯,燒磚燒瓦,那的屋舍暖和。”

  程大位身后的侄子聞言面上露出慶幸神色,聽起來這里的冬季雖長,旗軍在這卻過得不算困難。

  周君安看見這個表情,臉上的神情充滿對無知的嘲笑,疤痕讓笑容變得恐怖非常。

  “你要在這過冬,就得小心這個。”

  周君安說著輕提了一下手上牽著幼熊的皮索,道:“年初雪殼未化,林子里餓急的大熊闖進我麾下旗軍未建好的營寨,獵人大多在外,我三條好犬兒咬了一嘴熊毛,在這好犬兒是活不久的,周某的腿也是那時瘸的,皮糙肉厚,刀砍難傷中銃僅傷皮肉;力大無窮,壓在身上張口便咬。”

  “搏斗中被周某用匕首刺傷,銜犬尸逃入林中,二十個銃手沿血跡入林找了兩日走到巢穴,才有了這個。”

  說著,坐在晾曬原木堆上的周百戶從端著食盤上前的旗軍手里接過肉片喂給幼熊,探手捋著藍灰發亮的熊毛輕笑道:“它叫周瘸兒,本司第七十七名旗軍,充陸師親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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