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廷達一語成讖。
黑云龍率百余騎在西面山上用望遠鏡盯著塔斯科整整一天,塔城松懈的防務越來越令他心動。
他所在的地方離山腳下也就四里不到五里的距離,并且由要道貫穿,卻整整一天都沒有西軍偵察兵到這來,甚至巡邏隊都沒有。
正午時,他甚至在那些白墻橘瓦的西班牙式小樓外看見光著膀子端鳥銃的巡邏士兵。
墨西哥的天氣很熱,但熱的是沿海平原地帶,自明軍向東越過山脈就沒那么熱了。
明軍自登陸之后都沒集體解甲,他們早就在心里做好被捂出痱子的打算,但實際上由于地勢越來越高與山脈的影響,這個時節的溫度和明朝腹地春天差不多。
并且白馬部的人拍著胸脯告訴明軍山東邊一年四季都是這樣的溫度,何況晝夜溫差較大,穿棉甲外罩胸甲是完全不礙事的。
對明軍來說正午最炎熱的時候,躲在樹蔭下忍一忍就過去了,畢竟身處敵軍腹地,但這些塔城的西軍卻將僅有的棉甲都脫了。
‘精神松懈,軍紀混亂’——黑云龍在筆記本上記錄下這一點。
他的筆記中一頁紙分開兩邊,左邊寫己方優劣、右邊寫敵方優劣,包括地形、兵力、戰力、后勤等方面。
在己方優勢中,第一行黑云龍用很大的字體赫然寫著‘英明將官’四個大字,后面的評價為天壤之別。
沒錯,他就是單純地在夸自己。
“敵軍兵力多于我等,但軍心渙散,先前被我等擊敗,此時應已是驚弓之鳥,我想——我等是否能將他們嚇走?”
黑云龍沒想蠻干著去進攻塔城,那對他們來說太難了,一支不過百余的騎兵隊,沒有長銃若在平原野戰還好些,但像這種地勢,一味強攻即使最后奪取城鎮己方戰損也得不償失。
反正這些人都已經被追打著退到這里,再讓他們向后退退,黑云龍覺得也不太困難。
騎兵百戶捧著打火機與兩個總旗在灌木遮蔽下看著地上鋪著指揮官一目了然的分析,自然略過‘英明將官’這個優勢,注視其他更為中肯的雙方優劣。
“怎么嚇跑?”騎兵百戶拿著火機湊近了些,光影照在面上陰晴各半:“如張益德當陽橋,馬尾揚煙塵?”
黑云龍擺手道:“不必那么復雜,這樹太多,揚塵也出不去,何況咱可不是要敵軍不敢過來,是要讓他們退走。”
“就當是身后有大軍來,我等是先遣騎兵斥候就是。”
黑云龍這樣剛說完,騎兵百戶點頭道:“正是如此。”
他們確實就是先遣斥候啊!
黑云龍被這個回應憋了一下,接著道:“但我等身后沒有大軍,要做出有大軍的無畏無懼,先遣二十騎,散布山下南北西三面,要大搖大擺著逼近山下。”
“如能引誘敵軍下山來打最好,倘敵軍沒有動作,半個時辰后再出二十騎,這次就可以踱馬在山道上,還能與那些土人奴隸說說話,透漏出我們有三千兵力即將過來的消息。”
“要是土人不爭氣,就點名了讓他們上山告訴西軍,叫他們投降。”
“與此同時,向土人探明山上守軍數目,兵甲優劣。”
“等我部騎兵百余都從山道走出,僅剩東面缺口,他們若足夠聰明就該走了,要是傻子黑某也沒辦法。”
黑云龍這么說著,對部下道:“將命令告訴麾下各小旗,趁現在都去睡會,明日一早,嚇唬嚇唬他們!”
遠處山上密林中微弱的光熄滅了,這沒有給混血潰軍的值夜士兵帶來一點兒困擾,在他眼中,四面八方都很安靜。
他們已經很出色了,這種時候還能在各個塔樓上安插值夜士兵,全是因為性命不保。
盤踞在塔斯科的這伙亂軍重點守備的不是西面,而是東面。
明軍是敵人沒錯,但現在他們這些泥腿子搶了屬于菲利普的銀礦、商人的種植業,并且做出睡了王室稅官女兒等一系列天怒人怨的事,西班牙也是敵人了。
反正不知道還能活多久,索性趁著還活著的時候多放縱一把,這伙潰軍將銀城變為人間地獄。
但他們相較之下沒怎么影響山下的印第安人——欺辱印第安人難道不是像吃飯呼吸一樣的正常道理么?
吃飯呼吸能算放縱自己嗎?
要欺辱,就得欺辱那些純血半島貴族!
值夜的士兵抱著長矛,回味著白天自己做的沒事,困意襲來,面上浮著笑容沉沉睡去。
直至塔樓上的小鐘被敲響,又是新一天。
伴著士兵撐著迷蒙的雙眼走下塔樓,余光掃過遠處官道上一抹亮紅,登時瞳孔放大,懶散的身形定在當場。
騎兵。
一場前所未有的大敗讓他們認識了這支騎兵,他們的戰馬稱不上雄健,即使最高大的馬種對比西班牙馬也只是一般身量,奔跑起來速度不快,但四肢粗壯,富有力量。
馬背上騎兵頂著飾有披垂腦后的紅纓鐵兜,閃耀的胸甲描著金邊,持各式兵刃橫行無忌地自官道上散開,為首的騎兵隊長擎出高揚的朱雀旗帶著狂野的呼哨聲壓迫而來,直將睡癔癥眼還發紅的士兵嚇至十分清醒。
明軍騎兵來了。
就是這些盛裝騎兵,在與白馬部落的作戰中徹底擊潰他們的軍陣!
他先是看了一眼去往山頂的方向,腳步剛邁出兩步,緊跟著又頓住,環顧左右慌亂的印第安奴隸,手緩緩放進口袋,摸著冰涼而沉甸甸的銀幣,丟了長矛攥著腰間佩劍撒丫向東邊官道跑去。
上山再想跑下來,可就要被騎兵包圍了!
遠處官道旁駐馬的黑云龍端著望遠鏡看呆了,在他的視野中,清晰地看見一個從望樓上晃晃悠悠下來的身影突然定住,朝山上的方向快走兩步,接著不知怎么干脆丟下兵器往東跑了。
隨后沒過多久,山上的山下的,各處都有人逃跑,向東的向北的,哪個方向都有人跑。
幾近蜂擁。
他們跑,騎兵就追,十幾個騎兵攆著上百人在田間地頭奔走,極少有勇氣持兵器與北洋騎兵對仗的,事實上即使他們有勇氣,沒有結陣也沒人能敵得過騎兵。
“勇敢的人都死在白馬河了,嗯。”
黑云龍收起望遠鏡,他想就是這句,這句話他要記得,等下上山就寫在筆記里,將來等年老力衰致仕還家,把追隨陳經略征服天下的故事留給后人看。
“走吧,看樣子他們打算把這座城送給我們了。”
親兵哄笑,各個臉上洋溢著說不出的驕傲,使敵軍望風而逃,這值得驕傲。
黑云龍剛打馬兩步,便聽后面傳來馬蹄踢踏聲,伴著家丁熟悉的呼喚:“將軍,邵帥書信!”
黑將軍駐馬,接過書信低頭拆開,抬眼看著疲憊的家丁有些心疼,道:“他也不叫你睡一覺,等會進鎮……退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