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王可以不在乎新大陸的土地,但對新大陸的新貴族來說,那是他們安身立命根本,不容放棄。
人所處的位置不同,其核心利益也根本不同。
正如有時人們的初衷是救國結果卻讓帝國提前毀滅一樣。
攻占阿卡普爾科的第三天,鄒元標將一封報告擺至陳沐案頭,明屬阿卡普爾科的一千二百一十三戶百姓與此地開墾田地皆已登入黃冊,接下來縣府的主要工作就是稽查匿田,征發徭役開墾荒地了。
鄒元標進入角色挺快,也沒有帶著那股天生高人一等的傲氣,陳沐看見他送來的信時還以為他會在信里說:“生番兇蠻不知禮儀,自甘化外,由他們自生自滅好了,咱們撤。”
幸好沒有,否則陳沐會把他丟到鄭屠部里自生自滅的。
放下書信,陳沐輕輕笑著,對左右侍從道:“將輿圖拉下來。”
籠罩在他眼前的戰爭迷霧正逐漸散開,由阿卡普爾科向北至巴亞爾塔港間千里海岸已在艦隊南下途中繪制成圖,本港百姓與降兵也將向東去往墨西哥城的官道以口述的方式由兵將加以繪圖。
至于密林中各個方向,如今林滿爵部游擊旗軍分一百二十個散兵隊,由精通繪圖的旗官與本地百姓星分各路,向各個方向探尋出去。
在港口村落內外,隨軍匠人在各處開工,最先修造的是磚瓦窯、木工廠、軍器局與林場,港灣內過去屬于西班牙人的修船廠也被明軍啟用。
極短的時間里,現有土地大多數被收歸軍府所有,并重新分給百姓——倒不是陳沐慷他人之慨,留在這的百姓基本上都沒有土地。
他們是種植園的奴隸與工人,盡管離擁有土地的新貴族很近,但并不意味著他們就是新貴族,真正擁有土地的自由人不足一成,經過重新分配后六成百姓都擁有可自行耕作的土地。
“學生遍觀故事,通常戰后新得之土為收獲人心要先免稅三年,然此地百姓先前同農奴無二,可行三十稅一,鼓勵農耕。”
鄒元標的治政才能稱不上多高,甚至還是仕途新手,但這不妨礙他能輕輕松松將阿卡普爾科治理得井井有條,他對陳沐拱手道:“大帥可否調撥一總旗親軍,于城外教授百姓耕作?”
陳沐還未說話,臭脾氣的杜松皺眉道:“你當我們是農夫么?”
杜黑子生得膀大腰圓皮膚黝黑,看著怪嚇人的,鄒元標壓根不搭理杜松,梗著脖子拱手道:“學生算過,阿卡普爾科如今現有農業繁榮,田地七萬畝有余,其耕種如陳帥言為玉米、紅薯、辣椒等物,畝產均勝大米。”
“雖有三四石之產,但并無陳帥所言數倍于米,學生看了土民耕作的方式,雖在下不會耕作,亦覺有些問題。”
杜松不吭聲了,聽到三四石這個結論時便閉口不言,兩眼瞄著自己鼻尖,藏在身后的手不斷用拇指掐著指節算著,半晌見陳沐不說話,他小聲問道:“秀才,你說一畝三石,那豈不是說,這一年能產二十余萬石?”
“沒那么多,當地百姓種糧不足兩萬畝,更多土地在西人命令下拿去種棉花、甘蔗,近似江南。”
說罷,鄒元標揚頭補上一句:“鄒某為萬歷五年進士!”
杜松一瞪眼,還未開口便被端坐案后的陳沐制止,抬手一指大門旁邊的座位,杜黑子老老實實地過去抱臂而坐,陳沐瞥了他一眼,這才問道:“他們是怎么耕作的?”
“無耕畜、無梨杖,更無翻車、水車、水鑿之類器械,僅有掘土棒——木棍綁著石頭,這的田地隨種隨收。”
鄒元標年輕的臉上揚起文化人那種驕傲自得,道:“到處都是適合開墾的土地,以此邊鄙之地些許田地,從明年起,兩年內單憑官府收稅即可供養一萬駐軍!”
“為何是明年?”
面對陳沐的問題,鄒元標有些尷尬道:“沒有農具、沒有耕畜,在大明一戶百姓帶頭牛一年可耕五十畝地,這邊一戶百姓用石頭棒子能耕三五畝地。”
說著鄒元標感慨道:“也就是亞洲天降貴土,有玉米這些物事,否則他們都會餓死的。”
陳沐緩緩搖頭,道:“所以你是想讓輜重船今年夏天來的時候多運耕畜?用不著。”
“而且耕作五十畝,那不是這的百姓能考慮的事,他們只要一個人能耕十畝地就算好的了。”
陳沐早年是看著部下種過地的,說起這些事還算信手拈來,道:“這的百姓普遍貧窮,你給他們耕牛,五人共用,每人耕作十畝地,但用牛要不要本錢呢?”
“牛病了或死掉,對他們的損失呢?一個人用鋤頭代替犁去耕作,也能耕作五畝,沒有牛,就不必在收成后種植飼料及想放牧這些麻煩事,騰出手來種植豆、麥、麻、蔬菜,一年下來收獲也和牛差不多。”
“如此一來,東洋軍府不必在輜重中承擔大量病牛死牛的損失,船上有更多空間用來運戰事輜重。”
陳沐道:“我認為當務之急,是讓百姓普遍用上鐵質農具,并在亞洲諸縣將已有六畜擴大養殖。”
“你的職責并非是手把手給百姓種地,或想方設法使軍府為你的政績創造便利,而是用現有條件,為百姓創造更有利的政策,比方說聯系周邊部落設立市場。”
“即使你的百姓一個人能耕作一萬畝地,沒有市場,他們種出的糧食沒有用處,也只會一年種上兩畝地,夠家人吃用也就夠了,種再多的田地又有何用?難不成就為交租?”
“他們現在連租牛都租不起,何況沒學到多少漢語,你又怎么讓他們知道牛有多重要,發給他們回去都宰掉吃肉了。”
商品糧才有意義。
鄒元標離開很久,陳沐仍舊伏案勾畫著關于亞洲農業未來的宏偉藍圖,他想要在這片土地上構建出一種以明人村落為主的大型農場,這不但需要大明本土與歐洲相結合的農業技術,耕畜也必不可少。
當陳沐把挽馬的主意打到安達盧西亞馬的身上時,他幾乎同時從東西兩個方向收到消息——兩支軍隊正在分別由海陸接近阿卡普爾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