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勝縣軍醫院。
醫師陳實功將最后一個白漆木匣交給年輕的醫生,搖頭道:“沒了,熟苗就這么多,后面,要用時苗。”
所謂熟苗,便是過去取出的痘漿,經過妥善放置,讓病菌的危害減少,到用的時候再讓人傳染,病癥失去殺機,讓接種的人更加安全,能有效降低失敗的幾率。
時苗,則是從天花患者身上現取痘漿,稀釋后制成時苗,毒性較烈,失敗幾率也相對要高。
經過大量使用與適當實驗,數年之間人們總結出大部分關于天花疫苗的選取、制作與使用方法,在天津的北洋醫科院,已能保證接種失敗小于半成。
在常勝縣,缺少更新的醫學知識,但醫生足夠專業,如果以合適的熟苗接種,能將失敗率降低到一成左右。
但用時苗,他們只有八成把握。
種痘失敗,只有兩種可能,一是痘苗不足以讓人染上天花,這種狀況多出現于大明本土的成年人接種,在大明天花主要出現在小孩身上。
自東漢初年伏波將軍馬援入南疆平亂得勝歸還帶回虜瘡,千年以來肆虐的天花讓人們體內都存在部分抗體,平時只有抵抗力差的小孩才會患上天花。
不過一旦大人染上,病毒戰勝抗體,變得更加強大,就會傳染更多人,形成瘟疫。
原住民這代人的抗體少得可憐,他們種痘失敗只會是第二種可能——真的染上天花。
宏觀上的幾率,半成也好、一成也罷,在微觀上,就是接種百人,五個或十個人真的染上天花,其中的一至三人會因天花而死。
而選用時苗,失敗率更大,因此而死的人也會更多。
陳實功道:“轉告大帥,與時苗相比,縣中尚未流行疫情,先以封鎖將患者送至一處,遠離城郭,由醫生醫治——時苗不可用,縣中百姓應待苗熟再用,否則死人太多,民情沸騰。”
年輕醫生點頭道:“大帥已經做了,叫隔離,隔離區布置在縣北官道旁的山坳里,各里長率里民嚴查痘跡,凡患病者必送入隔離區接受治療,其接觸過的衣物、用具、家具甚至是房子都要燒掉,一點兒不留。”
“但這還不夠,在縣南另辟接種區,要為諸多部落首領及隨從近萬人種痘,熟苗不夠,另調狀元橋及麻家港的痘苗也來不及,只能用熟苗。”
甲等醫師皺起眉頭:“接種時苗,百人便會死五六人,為何定要接種?”
實際上陳沐也是迫不得已,接種時苗不是隨便找的,要求患者有合適的病情、身上痘有較好的形態,在最合適的時候取得時苗,再加以合適的外科手段才能接種。
小孩可以把時苗涂在衣服上穿三天,自然就會得病,但大人通常需要一點兒外科手段。
常勝縣的問題就在于熟苗用完后小范圍使用熟苗被人瞧見,原住民薩滿以為隨便找個痘子割一刀再給沒病的人割一刀塞進去就能預防,結果民間私自種痘的事屢見不鮮。
有的健康百姓因私自接種患上天花,還有些沒患天花卻得了其他外科病,比方說非常嚴重的發炎、化膿,最重可致人截肢。
因為這里的豆類太多了。
陳沐都不知道究竟是如何以訛傳訛的,別說制取時苗的標準化難度了,實際上他們如果隨便用不好的時苗接種,對被私自接種的人來說都是好事——畢竟北洋一期與二期的船上都備有許多治療天花的藥物,比方說升麻與蜜、酒這些有抑制功能的藥物。
但一知半解的本地百姓因對天花的恐懼幾乎將大膽發揚到了極致,不局限于天花痘,青春痘、綠豆、豌豆、豇豆,云豆、赤豆、菜豆、架豆、扁豆、豆角,但凡是豆,他們都能捅一刀。
常勝縣確實出現了薩滿給豌豆捅一刀,把豌豆塞進人破開的傷口里,再學著明朝醫生的樣子把傷口縫住。
這不出事就奇怪了,常勝縣沿海最為炎熱,陣亡的北洋旗軍里戰后傷口發炎死掉比當場被火槍打死的還多,他們卻如此大膽。
更有甚者,害怕種痘失敗死掉,自己給自己胳膊腿上劃出個小十字,謊稱種過痘,以此來躲避種痘。
關鍵在于即使種完運氣好沒因傷口發炎死掉,身上也有種痘的疤痕,可他實際上沒有得過天花,稍有不慎早晚還是會患病的。
也正因此,常勝縣一面隔離病患,一面搜捕私自種痘者,另一面便將縣中依百姓居所分片,一片一片開始種痘,大半生產都因此停止了。
種痘不是個簡單事,對運氣好的人可能十天出痘結痂,就過去了;可運氣不好的便會出現各類并發癥,弄不好要拖一兩個月方可治愈,甚至有運氣極差的沒撐過去在這個過程中便因并發癥死掉。
常勝縣只能采取強制種痘的手段,哪怕時苗也必須上。
可陳功實不知道這種情況,他的職責更多的是研究,而非出去給百姓種痘。
年輕醫生更說不出什么道理,他懂得更少,只好說自己知道的,道:“大帥已經發話了,種痘患上天花死了,孩子東洋軍府養到十六歲、老人照顧到過世,家里還有壯勞力的給一半口糧——不管失敗的幾率是半成、一成還是兩成,不管因此而死的百人死一個還是死三個,都得種。”
“而且那些部落首領也都同意。”
醫生想到自己從北洋準備遠航的一年前接種人痘,當時的情形與現在幾乎相同,不論軍兵還是醫生亦或隨船的匠人,都有少數因種痘患上天花的,其中更少的人就這么死去了。
他抱怨道:“上面一句話,下面就要辦,誰都沒辦法。”
這本是一句抱怨,可陳實功恰恰被這抱怨說服:“我們看的是自己,大帥看的是所有人,你能想到如果我們沒有種痘便出海,現在是什么光景?那時北洋只死了幾十個人。”
“要是這十幾萬人都沒種,在這會死幾萬人。”
甲等醫師搖搖頭,目光逐漸變得堅定:“發軍醫隊,進隔離區采時苗,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