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科斯塔眼中的新西班牙,確實滿目瘡痍,入眼隨便看去,皆是內憂外患。
西印度委員會沒有足夠的財力來為駐軍按時發下工資,他們的維持費消耗巨大,人們卻無能為力。
這里的一切要供給王室、要向教堂繳納稅務,明軍帶來的軍備競爭讓他們疲于應付——這已經是所有產出全力開工的結果了。
給予印第安人‘人’的權力勢在必行,原住民在邊境線東邊就是奴隸,可一旦越過邊境線就會成為自由的百姓,官府衙門發下農具劃分土地,甚至還會與別人共用耕牛,即使不愿意做農夫,也有眾多工作可做。
長時間下去,會有更多的原住民部落舉族而遷,一旦軍隊鎮壓,就會釀成內亂進一步削弱新西班牙的實力;可放任不管,一樣是緩慢流血。
阿科斯塔修士非常清楚明國對原住民的吸納會在日后產生多么巨大的潛力。
毫無疑問,他們會從中得到更多的農民、他們會開墾更多的土地、他們會招募更多的士兵、他們會制造更多的工具。
西班牙在新大陸也必須走上這條路才有機會同明國競爭——這個競爭不是要和明國角逐一片土地的歸屬或在戰爭上找回場面,說實話現在沒有哪個人會天真得認為明西兩次戰爭皆以失敗告終是他們兵力不足的原因。
沒有人面對明國的威脅無動于衷,只是他們的力量在這份巨大威脅面前顯得太過蒼白了。
秘魯總督弗朗西斯科·德·托萊多甚至在兩個月前鄧子龍派遣艦隊自巴拿馬前往東海岸的艦隊經過利馬候便派遣船長攜帶他的私人書信返回西班牙面見國王。
在秘魯總督的私人書信中,表達了對明國的擔憂,并建議國王菲利普與法蘭西的亨利三世修好,并著手擱置分歧準備聯軍。
出自總督之口的還有一句今后的名言:失去新大陸還有西印度群島的貿易,失去伊比利亞半島則失去一切,故而西班牙與法蘭西的關系遠近,取決于明國艦隊與直布羅陀的直線距離。
有人準備戰爭,有人著眼自強。
可善后方法仍然沒有萬全之策,令人氣憤的是阿科斯塔在常勝縣待了好幾個月,硬是沒看出明國人是如何應對來自駐軍薪水、歸化百姓工錢以及新大陸利潤這些問題的。
因為明國沒有這些問題,盤踞在常勝、金城、巴拿馬這三個地方的明國人就超過十萬,算上歸附原住民直逼二十萬且還在飛速增長,這里面有軍人有工匠有官員,可愣是沒有奴隸。
最奇怪的是他們非常看重白銀,白銀是他們的貨幣,可他們不但沒有向本土輸送白銀,反倒是本土向這里運送白銀。
似乎他們只要能自給自足,就已經達成明國皇帝對他們的最高要求了。
好像他們的侍奉的皇帝派遣十萬人跑到這里來,就只是單純地為了釋放人口壓力一樣。
阿科斯塔會這樣想的一大論據就是聽說明國發生了一場旱災,所以發船、發糧、發錢,送來這么多人。
旱災就旱災唄,皇帝是不是有病,關你什么事兒啊,旱災你也管?
你這么厲害怎么不讓天下雨呢?
巧了,遠在紫禁城的萬歷爺跟阿科斯塔想的一樣,他今年專門步行十余里去天壇祭天求雨,明年還打算再來一次,告訴老天爺你不下雨是不行的。
懷著極其復雜的心態,阿科斯塔修士穿越邊境,在王家堡短暫停留后繼續上路,心里對事態的發展稍稍放心。
明軍沒有駐扎在王家堡,村里也沒有多少軍用武裝,至少火藥與糧食并未在村中大量囤積,人們對他也沒有流露出太大敵意,讓他狠狠地松了口氣。
在阿科斯塔心里,不光陳沐不能以常理推想,就連他手下的軍官也是想到什么便會做什么。
在常勝縣還叫阿卡普爾科的時候,兩個明國將軍拍手便決定了一場戰爭的開始,將軍事威脅這一外交策略變為實踐,事后那兩名將軍非但沒受到任何處罰,還都做了總督一地的高級軍官。
當然了,邵廷達與付元的所作所為與貝爾納爾并無區別,唯一的區別便是他們贏得了戰爭,而貝爾納爾一敗涂地。
如果贏的人是貝爾納爾,此時貝爾納爾也不會受到任何處置,還會成為西班牙在新大陸的英雄總督。
但與這種人打交道是非常危險的。
除了戰爭帶來的擔憂,沿途所見所聞在阿科斯塔心中增添濃重的嫉妒。
在這片缺少鐵礦的新大陸,即使種植園里的奴隸很多人還在使用石制農具,種植園主恨不得讓奴工用手去工作,比起添置農具對他們來說更符合利益的是多添置幾名奴工。
可阿科斯塔卻在沿途看見那些明國移民在田野中揮舞鐵質鐮刀,村子里的婦人把玉米用木棍插著推進一只奇怪的機器中轉動取出種粒,還有土豆、麥子、高粱、棉花,每個村子都充滿繁榮。
各行各業的商人趕著驢車穿行在官道上,滿載著各式面粉、水果或風干的臘肉與各類貨物向縣城運輸,當然也有逆著走的,那多是一些運送大壇小罐的馬車。
那些陶罐里的東西令人緊張,每個陶罐里都有肉有飯,用特殊方法密封,每個陶罐的飯量能讓一小旗的明軍吃上一頓,顯然,這東西能保存很久。
阿科斯塔甚至連好奇制作方法的精力都沒有,心里只剩下驚恐,這是軍糧,他們在把軍糧運往王家堡。
修士想回家了——在這兒傳教無望,還被指派為與明軍打交道的首席使者,既不能做研究,沒準備什么時候還會因此丟掉性命。
他甚至不想去常勝了,如果能就此回到馬德里,他覺得那會像如夢初醒,而且是從噩夢中醒來般的欣喜。
但他沒想到,在距離常勝二十多里的地方,陳沐已經派人來接他了。
甚至連晚餐都在常勝縣軍府衙門準備好了。
被強制奔馬二十里的阿科斯塔風塵仆仆,見到難得穿著尋常衣衫的陳沐,這個大魔頭張開雙臂笑道:“我懶得派人去找你了,就派了點兵,知道你會過來,我給你介紹一下——這位是新西班牙的總督,楊君瓚。”
阿科斯塔不停眨眼,看著眼前有幾分面熟的年輕明官,直至一身戎裝的楊廷相將肋下夾的頭盔遞給隨從拱起手來,道:“修士,我們在利馬見過。”
注:陶罐保存食物出自北魏賈思勰《齊民要術·卷八》,介紹了一系列飲食的制作、儲藏方法,罐藏只是其一,高溫做好壓實以荷葉包裹泥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