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第一聲火炮在海灣棱堡城頭響起,戰斗的節奏被猛地加快了。
二斤炮與五斤炮同時向敵軍最前方陣開火,勢大力沉的炮彈劃過拋物線落入陣中,炮彈像鐮刀般削過途經路線上的長戟、頭顱、手臂,穿過胸膛、滾斷腿腳,最終沉沉地在墜在混了血肉掀開的草皮中。
僅經過短暫沉默,法軍的后膛炮同樣向西勇營發起轟擊,他們還沉浸在一路倒退的‘慣性’當中,突如其來的己方炮火讓他們短暫呆滯,緊跟著敵軍的炮彈便飛了過來,差一點胡安的方陣就要被幾枚小炮彈打散了。
好在后面的卡洛斯及時命令方陣向前走出二十步,把胡安的三個方陣頂住,兩翼又都有友軍,這才讓失去幾名好手的連隊止住亂象。
此起彼伏的軍令在兩軍陣前各個方隊中響起,法軍方陣舉著兵器繼續前進,準備接下來的突破戰斗,在這個過程中,方陣旁的佛朗機炮持續向西勇營射擊。
在城墻上陳九經的眼中,一切進展的非常快,不遠處的火炮才不過向敵陣投射三輪炮火,法軍步兵方陣已經展開射擊了。
火槍、鋼弩和長弓在前進途中交替射擊,前軍八個方陣也同樣在相距二百步的‘遙遠’距離上用火繩槍、弓弩展開還擊。
最引人矚目的自然是兩軍方陣一邊噴出硝煙一面快速接近,直至拉近至一個極為殘酷的距離,一根長矛。
雙方矛陣之外的火槍手、弓弩手都在長矛可以觸及的方向放銃放箭,連隊前排的老兵像消耗品般轉瞬即逝,隨后戰爭經驗不足的矛手在戰斗的緊張下鬼使神差地補上位置,捅翻敵人或被刺來的長矛戳翻,躺在地上等著戰友或敵人從身上跨過。
兵對兵將對將的戰斗中,法軍指揮官發現他在正中間的四個連隊輪空了。
他們面前沒有敵人,既可長驅直入攻擊在棱堡下列陣的敵人,也能分兵兩翼支援正在對抗的方陣。
似乎是陳九經有意留出的中軍空白令法軍兩名伯爵指揮官注意到,他們改變平時以騎士中隊游走兩翼伺機摧毀側翼的戰術,散開的騎士們重新向中軍集結,繼而跟著四個面前沒有敵人的連隊向戰場正中間開動。
“將軍,敵軍騎兵動……將軍你在干嘛?”
朝鮮游擊從棱堡右側突出的炮臺跑來,就為提醒看上去對敵軍騎兵集結而無動于衷的陳九經,結果當他火急火燎地跑過百步,卻發現陳九經低頭拿著炭筆在城墻上畫畫呢!
聽見他的喊聲,還一副苦思冥想的嚴肅神情,用左手繞過胸前向他抬掌示意不要說話。
同時右手不停地在城垛城垛上寫著什么,黃喜離著好幾步遠也看不清到底涂畫著什么,只知道有漢文也有圖畫,很是復雜。
眼看西軍騎兵完成集結,緩緩向中軍開進,敵軍越是前進、黃喜心中越是焦急不安,眼看著敵軍步兵越過戰場中央,繼續向前開進,就連汗水都從額頭順著頭盔縫隙流了下來。
即使不太清楚歐洲人作戰方式的他,眼下戰場情況也一目了然,各個方陣接戰不過一刻便已至焦灼,己方與敵軍接戰的六個方陣已經像熬糖般和敵軍六個方陣黏在一起,這時候想退都退不下來。
就在這時,前軍左翼一個隸屬胡安傭兵團的三百人方陣已在兩門佛朗機炮接連不斷的側翼轟擊與敵軍交兵的過程中完全潰敗,后面的矛手丟下兵器向后跑著,前面仍在抵抗的士兵失去支援轉眼就被殘殺殆盡,還有些火槍手干脆將火槍舉過頭頂跪地討饒。
同樣的情節也即將發生在右翼的兩個連隊身上,連隊后陣的士兵已經出現逃跑的跡象了。
敵軍各個步兵方隊都已接戰,旁邊就是己方軍陣,他們依靠拋物線彈道的火炮不能再為步兵提供支援,而敵人跟著方陣一起走的佛朗機炮卻能從側翼展開直射。
交戰的形式對他們非常不利,這樣下去潰敗只是時間問題,即使取得重炮支援,也要等前軍七個連隊全線潰敗,到時候他們還能拿什么和大軍壓境的法國人打?
就在第二個連隊開始潰敗的同時,陳九經突然深吸一口氣,抬手在城垛上狠狠地抿了過去,將所有痕跡抹去,轉頭對黃喜道:“一千一百步,所有火炮調整至一千一百步射角,聽我命令。”
說罷又向等候在身旁的傳令兵道:“命康古魯上馬,打開城門,傳令兩翼弗朗哥部騎兵準備包抄,白山營女真步兵出戰壕。”
黃喜愣了片刻,問都不問當即命左右跟隨的部下用朝鮮言語高喊幾聲,扛著鳥銃的朝鮮火槍手奔赴左右,向操持火炮的炮兵依次傳令。
各個火炮,口徑小的調高射角、口徑大的墊高炮尾,整個城墻便活了過來。
傳令兵在城頭搖擺兩下旗幟,早等在下頭的康古魯扣上頭盔高喊兩聲,百余騎女真勇士依次上馬,挺著長矛等在城下,城門吱呀緩緩洞開。
陳九經的目光越過城下壕溝與整齊列陣的卡洛斯方陣,望向遠方即將抵達預計距離的四個法軍方隊,緩緩踱行的騎士們已經在戰場中間逐漸散開,他們的意圖再明顯不過——自中心散開沖擊各個方陣側翼,以取得全線勝利。
“中軍左側,最近的法夷方陣,六十四門準備瞄準。”
命令機械地傳達下去,黃喜的腦子卻還在發蒙,聽將軍這意思……是要用六十四門火炮齊射那個法夷方陣?
那方陣一共才三百人啊!
將領會對命令產生判斷與遲疑的情緒,但士兵不會,城垛上早已調整好射擊的角度的火炮一時間齊齊瞄準,各個炮兵準備完畢的呼聲此起彼伏,直至陳九經攥著令旗的手揮下,身后的傳令兵齊聲喝出:“放!”
巨大且綿延的轟隆炮聲聽起來好像天都塌了。
各式口徑大小不一的火炮幾乎同時在棱堡東墻上向遠處同一目標擊發而去,眾多火炮齊射的后坐力讓人們透過腳下厚實高墻都感受到晃動,城下的女真騎兵戰馬皆不受控制地人立而起。
數不清的聲音撞進耳朵里,哪怕炮兵們在耳朵里塞了棉花也不管用,震得腦袋生疼眼冒金星,他們卻能看見令旗還在揮舞,打出重復裝填、炮口向右半寸瞄準的命令。
捂著耳朵的陳九經看著炮彈落點那一個方陣曾經站立的地方幾乎被犁平的土地露出無與倫比的喜悅神情與天真笑容,盡管左邊耳朵疼得厲害,卻不妨礙他笑瞇瞇地張嘴自說自話。
此時此刻,不論他用再大的聲音,城頭上一時半會都沒人能聽見他的話,但他還是在說。
“你們誰也跑不了,小爺爺算過你們的逃竄速度和我火炮的裝填速度,你們跑不出我的火炮射程。”
說到最后,甚至連捂著耳朵沾了點點血跡的手都拿了下來,攥拳在身前高聲叫道:“都得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