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洋鐵馬廄廠房修建好的這天,巨大的飛輪由慢至快地運轉起來,曲軸每轉一圈都會發出‘嗤嗤’的出氣聲,接著整個廠房像其他那些帶著高聳煙囪的廠房一樣,在轟鳴聲中開工。
但當天鐵馬廄幾乎什么都沒生產出來,僅加工了鐵廠送來的八百多根鋼輻條、切了六千多片小鋼片。
適配鐵馬廄的九臺機器并不符合精密,需要重新加工。
但他們有了一臺新的大型壓管機,不必再使用銃管來制作車架。
從南洋運來一船又一船鏈條零件,這些匠人的零件在運來前就已經被南洋的工匠遴選一番,隨后裝船漂洋過海。在北洋蒸汽動力的挫床下依靠最熟練的匠人用手工二次加工、鉆孔,使其成為合適的精密零件。
組成鐵馬的所有零件很快就能被組裝起來,但鐵馬廄并不組裝,只將合格的零件浸泡油封……機器能工作的用機器、機器不能工作的用手工替代,并加以攻克,兵工廠一切難題在人的偉力之下都能克服,但原材料不足是他們無法克服的。
他們什么都有,零件不足就將任務下發至從南洋到北洋的諸省沿海,那些閑著沒事做的軍匠也能依靠做零件來填補收入,簡單的車架更不必說,北洋自己就能把它完成。
可他們沒有橡膠,白元潔早年在清遠種下的杜仲產量終究很少,過去是怎么用都用不完,因為這東西確實沒太大用處,可如今硫化工藝從大東洋亞洲送回國內,橡膠突然出現巨大缺口。
火炮想用、蒸汽機也想用、就連做鞋子的商賈都想用,北洋的民用鐵馬根本搶不到肉吃。
所以他們需要種更多橡膠樹。
通常做一個工具是為做另一件東西,只有當工具積累到成系統,才能把本來的其中一件工具精度提升,以螺旋上升的形式來完成進步。
比方說關氏鉆床,誕生之初是為了鉆銃管,只要達到比手鉆的好,這副鉆床就會定型,只要生產力沒變化,哪怕做出新的鉆床也是這個樣子。
可一旦生產力變化,帶來的就是直線上升。
人力鉆床不行了上水力,持續時間極長、速度更快;變成火力,速度更快,過去的鉆頭就不行了,這才進入下一個技術體系螺旋上升,這帶來的就是生產力的飛躍。
生產力變化會使原有生產體系中的生產者大量失業,國家力量大、能約束子民,能最大程度上保持穩定,但帶來的社會動蕩亦無法避免,市場便必須得到擴張。
一方面釋放壓力,一方面也能穩定國內物價,使生產品價格穩定下跌,而非直線。
古中國的政體很容易達到這一點,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官員選拔制度舉世無雙,他們由百姓通過科舉步入仕途,千百年來傳承的人文傳統決定了他們必須為民請命,而非簡單的稅官。
不過紫禁城里的皇帝有所作為卻與這無關。
三月底,葉夢熊一封關于研制鐵馬、南方多種橡膠樹的手本送入內閣,內閣與司禮監共同批下,緊跟著沒幾天皇帝的詔書就發到了北洋。
皇帝撥內庫銀三萬兩,資北洋研究鐵馬。
似乎是花錢能讓皇帝感到快樂,跟這封詔書一同送出紫禁城的,還有命去年糧食歉收的六省學政大宗師向朝廷遞交免去今年田稅的五十四縣百姓孩童社學情況。
皇命是發電報過去的,僅等了十日,各地快馬便將情況送達紫禁城,朝廷上眾人讓皇帝少管這些事,多關心自己的學業。孰料皇帝緊跟著就把一份自己的總結報告讓工具人張鯨送去內閣。
五十四縣有一百八十四個鄉都缺少社學、另有二百四十四所官辦小學時興時廢,旋即向內閣提交了自己對學政一職的不滿,提議兩京一十三省學政帶各省鄉都社學、官學的報告回京。
學政的事,除了內閣,六部都管不著,嚴格意義上來說學政是皇帝直接任命的欽差,這批學政也不例外,只不過任命他們的目的很大程度上是皇帝與張居正一起拆書院。
明朝思想解放得太厲害,至隆慶萬歷年間,全天下幾乎無一處不修書院、無一處不講學,聽課者像一張白紙、但講學者并非如此,輿論領袖一來講究的是學而優則仕、二來也享受這種擁戴與認同。
各式各樣的思想對年幼的皇帝來說無可厚非,對張居正則成了最兇險的兵器。
何心隱被捕殺于湖廣巡撫王之垣的亂棒之下,朝廷下令搗毀書院六十四座,禁止不尊官府號令的肆意空談、斂財的講學。
空談與斂財固然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對張居正的攻擊。
可對紫禁城里的皇帝而言實現個人價值才是最重要的事。
比方說:追上潞王。
“朱翊,你往哪跑!回來給朕讀書!”
紫禁城里,潞王撒開丫子在前頭跑,小靴子都跑飛了,邊跑便吱哇亂叫。
動力強勁的火德星君在后頭追得口鼻噴煙,背后的皇帝攥著本書,邊追邊氣得一個勁兒拍火德星君的腦殼:“改改改,改了你那么多次連個十二歲的孩子都追不上,要你何用?朕看你是也想進詔獄跟謙卑做伴兒了,快給朕追!”
縱然火德星君的腦殼被萬歷皇帝拍得震天響,可他功率就那么大,倒是比小潞王走路快,可這小子撒開腳丫跑得皂靴都飛了,這讓火德星君拿啥追。
最后氣的萬歷皇帝別無他法,只得高聲叫道:“朱翊你再給朕跑,朕就不信你不累!”
還真別說,小孩跑起來根本不知道累,一時半會潞王小腿兒倒騰飛快,眼看著要竄上乾清門的石階,突然眼神閃出一個高大身影,提著潞王后脖領子便提溜起來,就這小腿還在下頭倒呢,小手擺臂飛快:“飛起來啦,本王飛……”
緊跟著,潞王就不說話了,因為他聽見身后傳來火德星君泄氣的聲音,還有皇兄萬歷有幾分戰戰兢兢的問好:“老,老師您怎么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