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報,這戰報……”
皇帝當著他的‘亞洲王’和‘草原王’的面拆開急報,接著便露出難以言喻的傻笑,連話都說不利索。
看兩行就時不時瞟一眼左右的潞王與蒙古小王子偷笑,然后再接著笑,直至合不攏嘴才道:“嘿嘿嘿,戰報有點假。”
說罷,給親信宦官吩咐下一聲,便拉起潞王與布塔施禮的手,扭頭朝軍事上跑去。
“王安做沙盤,平坦草原,西角有山,南底有東西流向的河,取木車陣、北洋步兵、蒙古騎兵、邊軍騎兵俑。”
閑著的宦官可算有活兒干了。
這些東西都是皇帝常用物事,在這個時代的紫禁城,幾乎能找到天下所有軍人俑,兵種上步、炮、車、騎、工、船,各式甲胄、各式兵器,應有盡有;材質上有木質、陶制、鐵制、銅制、錫制、銀制、金制,包容萬象。
在過去幾年里,皇帝用它們演練了大明兵部堆放了六個書架的戰報,模擬過世間發生的歷次陸戰、水戰。
甚至在火德星君問世后,在蒸汽局還只是個猜想的蒸汽船,已經被皇帝應用于自己停放在紫禁城東南角開鑿引金水河的‘大明海’之中,那些完全復刻明軍戰艦的小船在船體內搭載丙型火德星君,僅供一人操控掌舵,在湖面緩緩行進,為皇帝模擬海戰立下汗馬功勞。
正是它們讓原本趨于自閉的抑郁少年成長為如今紫禁城里最熱愛生活的皇帝。
一塊簡易模擬戰場的沙盤很快被宦官做好擺在萬歷艦之前的地板上,皇帝一邊兒端詳著戰報,一邊指揮宦官把營盤擺好:“河南擺個小車陣,對,河北一個大車陣,步騎放里面,泰寧衛在東北,蒙古騎俑不夠?那就擺點歐羅巴騎俑,用矛的那種,戰報上說他們沖車營來著……鏟子呢?對對對,壕溝挖出來。”
布塔施禮接近懵懂的看著天子一屁股坐在放進屋子的大船甲板上號令宦官制作叫做‘沙盤’的東西,他背后的船帆招展,上面用綢布書著張揚四字:天下一統。
屋子里每個角落都放著精美的器物、兵甲,靠墻四層漆黑的木架上三層擺著刀劍,每層都釘著精致的銅牌,上書器名,像是身長五尺的‘萬歷元年登州戚氏軍刀’、在身上寫著嘉靖四十六年的‘隆慶元年清遠陳氏倭銃’,還有更加精美銃身與短刀放在一起的‘北洋造天下太平銃’,林林總總的器械擺在一起,組成軍事室一面墻壁。
兵器對面則放著幾幅甲胄,看上去與兵器的主人相仿,有名為‘陳大帥葡夷番甲’可實際上陳沐一次都沒穿過的葡人果阿造全套板甲,也有穿著筆挺北洋軍服披掛明亮胸甲與紅纓墜笠盔的木人,也有屬于馬芳帶著明顯帶著大明蒙古邊境血統的鎧甲,鎧甲旁邊插著旌旗,武具名號盡書旗上。
正沖著軍事上大門的那面墻看上去就不是那么賞心悅目了,虎蹲炮、佛朗機炮、大將軍炮與鎮朔將軍炮一字排開,各式一門,最過分的中間還擺著一副神威機關箭,各式炮彈就堆火炮在旁邊,看得小王子心里發顫。
皇帝身后四桅齊立直抵殿梁,諸帆下層帆骨皆夾著皇帝日常觀看的書籍,中間最粗的桅桿上,素錦緞面船帆在室內張揚招展,上書‘天下一統’。
這間偏殿的陳設遠比地上擺放的沙盤更吸引布塔施禮的注意。
就在這時,他看見天子低頭在屁股旁的船甲板欄桿上按了幾下,抬頭對他問道:“想吃什么,金絲虎眼糕,玉桃桂花釀?咱少要點東西墊墊,別像朱翊一樣逮住東西死吃,今天有喜事留點兒肚子,晚上要開宮宴。”
說罷了萬歷皇帝才發現布塔施禮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后頭擺的那架火箭車,只好從船上跳下來拍拍蒙古小王子的肩膀道:“別看了,那叫神威機關箭,萬歷六年尾部做了改造,朕想弄個真的放宮里別人都不讓,所以這個點不著……等過幾年你回蒙古,朕放這個送你。”
“看沙盤,這個有意思。”萬歷皇帝點完甜食房的外賣,沙盤也差不多弄好了,攬著布塔施禮在方圓五尺的沙盤旁蹲下身來,問道:“泰寧衛和福余衛你知道吧?朕的土地。”
“老師說是因為以前遭難時顧不上,其實就是管理不善,讓喀爾喀萬戶給朕占了。父祖都忙,顧不上那邊,但朕英明神武勵精圖治呀得收回來。”
說著,萬歷從兵器架上抽出一根鳥銃搠杖指向輿圖一側,道:“這是塞外老哈母林河,輿圖上只能找到這個河,往上半寸是大寧、往下半寸是松亭關,朕也不知具體叫什么,草原上可能有草原的叫法,反正就在那,朕的戚將軍出塞二百余里,于無名之地,其麾下胡將軍率車、步二營六千余軍,為炒花萬余騎所阻。”
搠杖又掃著潞王頭頂拐回沙盤,在東北方指著陶制蒙古包與騎兵俑道:“就他們,一萬多騎,這炒花還想騙朕,說他是帶著牛羊駿馬來給朕進貢的,哼,你看朕信不?”
“雕蟲小技,其實炒花是在等援軍,援軍來自泰寧衛,叫花大,喀爾喀部都很喜歡花啊,又來了四千騎,而且還帶了炮給朕來個炮俑,鎮朔將軍?算了別去拿了,就它吧。”
萬歷轉過頭,以夸張的表情對抬手對布塔施禮比了個六:“六門炮啊,就帶到這兒了。”
“不過我部騎兵來了,你看你看,騎兵來了。”
沙盤上,四個騎兵俑被王安用木推著,從河上小橋平移過去,直至進入車營。
萬歷在這邊揮揮手,王安又趕緊跑到東邊,繼續推蒙古騎兵:“錯了,把歐羅夷騎放前邊,先上的是沖騎,后邊才是弓騎。”
“四隊散騎在營北掠襲,吸引銃炮,但朕軍兵訓練有素,把他們打掉了;繼續,你看,又來了五千騎,對,這個騎俑一個是一千,大舉壓上,胡將軍部千……”萬歷端著戰報興高采烈地給布塔施禮講解,突然皺起眉頭:“這誰寫的戰報,什么玩意啊,前邊說一面車墻一共二百五十六門炮、千余銃兵,這會又什么千炮齊鳴、萬銃齊發,夸張了。”
不過緊跟著,萬歷就把戰報甩手丟到船甲板上,對著沙盤慢慢拿掉騎俑:“一個、兩個、三個、四個……”
在布塔施禮眼中,皇帝哥哥的笑容逐漸變態。
“然后他們就死光了,尸首四千七百八十具,首級功三千零二十。”在不知緣何所來的無端恐懼里,他聽見皇帝說出這句話,又看見皇帝對著他喜笑顏開地挑挑眉毛:“施禮,你知道朕的損失是多少嗎?”
小王子懵懂的緩慢搖頭中,皇帝兩手舉天抻了抻袖子,用右手比了個二:“是役,天軍無一陣亡、二人負傷。”
“傷者一為步前營標下殺手隊長樓世杰,起爆地雷被碎石砸破眉骨;二者為車后營標下奇兵駱鳳,下車崴腳。”
說到這,皇帝再也止不住自己的笑意,仰頭大笑:“戰報說腫的可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