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西哥城到阿卡普爾科的路并不遠,而且在這段路上陳沐真正能感到安心,甚至比他在清遠時走向廣州府更安心。
這片土地上走動的所有人,除了聽他號令的旗軍,就是他的保甲民兵,官道兩側圍樓上伸出的每一桿鳥銃都指哪兒打哪兒,世上還有比這更令人安心的地方么?
回到常勝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派人給軍醫院的甲等醫師陳實功傳口信,讓他來軍府衙門一趟,同時派出去的還有杜松和湯二。
湯二是在路上跟陳沐碰面的,他從英格蘭回大西港的時間比陳沐到墨西哥城晚一天,陳沐前腳從墨西哥離開,他后腳去找楊廷相匯報工作,聽說陳沐正在路上,就馬不停蹄的跟了上來。
他有兩個事,一是去阿卡普爾科的軍倉里淘一淘還有什么二次明西戰爭繳獲的舊貨,讓軍器局翻新一下給英格蘭賣了;其二就是他在英格蘭時一靠巧舌如簧入內踩點,二靠靈活身手偷盜,從倫敦的王室兵器庫里弄了些東西,想拿給軍器局看看。
陳沐原本對他弄到的東西還挺期待,結果看了才發現都沒太大用處,無非是些奇形怪狀的錘子與鍛打模具,也不知道這家伙自己冒巨大風險翻進英格蘭兵器庫怎么把這些碰在一起會發出叮鈴咣當響聲的工具弄出來的。
“但這種精神值得鼓勵。”
當湯二兩手上托著二三十斤的奇型鐵砧滿頭大汗,腳底下堆著的工具能開個打鐵鋪,亮晶晶的兩眼盈滿了等待受到表揚的期待,陳沐除了鼓勵,還能說什么呢?
“這次回來別急著走,去宗室大學找徐先生學學怎么繪圖紙,回頭再去了,別老想著往兵器庫鉆,那里頭沒啥好東西,去他們磨坊、村子里打鐵鋪那些地方多看看,多做些沒危險還收益高的事。”
陳沐看著湯二道:“你對軍府、對大明,很重要,不要再以身犯險。”
東洋大臣這幾句話聽在湯二耳朵叫個感激涕零,他一沒啥本事的小賊,迷暈旗軍、偷盜軍器,被捉后挨了頓揍,戶籍消去至墨西哥城操練,還被委以重任,原本就已夠他感激。
如今貴為東洋大臣的陳沐還這么看重自己,讓他都不知該說什么好,當即拜倒道:“小人犯下死罪,大帥惜我才力,這五尺之軀定報大帥恩德!”
“快起來,軍府不興跪拜,我讓你做的事不夠光彩,但錯不在你而在我,你只是聽命行事,不必有心里負擔。”
偷竊非但不光彩,而且還是錯誤,這本身就是一件不對的事。
但陳沐認為國與國為生存空間的競爭是沒有道德對錯的,永遠都不能為競爭對手的道德擬定下限,只有強弱。
當競爭對手使用刺探、偷竊等手段來取得優勢,正人君子當然會盡力防御。
但陳沐不是正人君子,他只要贏。
陳實功趕到軍府衙門時看上去來的很急,身上做手術時穿的衣裳還沒來得及換,腹部與兩袖沾著浸出的淡色血跡斑點,入衙門便先把茶案上的水飲個干凈才看向陳沐,抱歉道:“大帥,在下失禮了,聽到傳喚正為自刎者施救,延誤了時間,便趕忙趕來。”
“無妨。”陳沐擺擺手,看著陳實功這樣子感到好奇,問道:“自刎,能救活?”
甲等醫師主要做的是研究、教學,通常是不必自己下手救人的,但陳沐單聽這患者受傷的原因就覺得很難救,自刎……這玩意還有救?
“在下已盡力了,能否成活還要看其造化,不過如這樣脖子兩邊斷掉的手術在下救活過七個人。”說著,陳實功又將拳頭放在嘴邊想了想,道:“應該是六個,有一西國俘虜,傷口才長了一日,邵將軍義子變蛟聽說他活了,又從傷兵營拉出去斃了。”
陳實功說的容易理解,就是脖子斷了一半,但在陳沐聽來就覺得匪夷所思了,甚至都忘了把陳實功叫來的緣由,問道:“怎么救的?”
“這個很難,要從速,如常勝者十余萬人之大縣,自刎者、爭斗傷及,還有戰場上被砍破刺破脖頸者甚多,往往還未送至傷兵營、軍醫營便已氣絕,在下對那也無能為力。”
“大帥若對此有興趣,在下便講講。”陳實功抿著嘴道:“只有傷者額未冷、氣為絕時,方可以絲線縫合道口,針工要熟、最忌生手,多施桃花散,速鋪綿紙四五層蓋刀口上,絹扎周遭五六轉,使患者仰臥、頭枕高枕,使脖頸不直、刀口不開。”
“待患者氣自口鼻通出,則險情已除大半,往后便是三日以參、姜、米接補元氣,三日后換藥,待手術后第五日起方可以濃蔥湯擦拭傷口,傷處換桃花散,再施以玉紅膏蓋薄棉花片,上覆黑膏,一來活血生肌、二除膿血潰壞,冬月三日一換、夏月兩日一換。”
“如此一來,自然再不疼痛,其肉漸從兩頭長合,再內服八珍湯調理月余,不過這會使大便結燥,不能以藥利之,只可以豬膽套法灌入轂中。”
陳實功的身子坐的端正,看著陳沐以手輕點茶案,道:“單面斷者,四十日收功完口;雙面俱斷者,百日方能愈合。”
這套工序,聽得陳沐面露感慨,搖頭道:“醫師費這么大勁救活一人,邵將軍又拉出去斃了,這真是……”
“許是他命運到此吧。”
陳實功說著拱起手來問道:“不知大帥急尋在下前來,所為何事?”
陳沐被大明的外科手術第一人講的脖頸吻合術講得心神飛馳,以至于被提醒才反應過來,想起自己找陳實功有別的事情,遂道:“陳某請先生過來是想問問,對西班牙病,您有多少了解?”
“西班牙病,大帥說的是楊梅瘡。”
提起這一病癥,方才還自信滿滿神采奕奕的陳實功面色顯得凝重,從他的表情中陳沐看得出來,甲等醫師認為這是一個比脖頸吻合更加困難的病癥。
“這個病,分氣化與精化,氣化自上瘡發面部,較之病輕;而精化自下瘡發病重,單人并不難治,但其病情多變,對癥下藥極難;在國中與亞洲又全然不同,國中尚有人于時氣乖變,邪氣湊襲時突發病癥,而在亞洲則一時俱起;最為耗時耗心,亞洲又以此病最多。”
“直至目下,在下對此病尚無速愈之法,只可對癥下藥、內外調理,如治療得法,輕者半年初愈,重癥一載方消。”
陳實功微微搖頭嘆息,接著他擔心是陳沐得了這病,事先提醒著說道:“因此癥不類他癥,速愈必留毒于后,每有求速愈的患者上門,在下皆辭不敢治。”
“有人后來去找別的醫生,以水銀、膽礬等藥搽擦手足二心,半月內其瘡果愈,但隨后毒入骨髓,諸藥不應,半年內毒作爛,疼不堪言,再兩年腿腳曲跛終身,兼以耳聾、性情大變。”
“還有人者與妓者,多求速愈,尋他醫取藥丸以碳烤升煙吸之,或妄用熏條,以毒攻毒,多用藥至半便吐血而亡。”
氣化,精化?
陳沐不太懂這些陳實功的名詞,他只是仔細聽著,待陳實功說罷,他才緩慢地問道:“醫師想不想,做一個鏡子,讓人能看到更小的東西,看見你終生奮戰的這些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