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皇帝還是沒見等候在肅州衛的莫臥兒國的使者,只是由內閣首輔代筆寫了封信。
張居正忙得很,北邊的戰事要他調度、國內的輜重要他操心,依照早年陳沐建議試行的白銀轉運法也有大大小小的問題,更別說還有屁股上陳年老痔瘡令他坐立難安,才沒空管什么邊鄙小國王的抱怨。
世界在張居正眼里是極度復雜又非常簡單的,復雜的是國內的事情很難辦,簡單的則是只要國內的事辦好,海外遇到的一切問題都迎刃而解。
‘大明天下無敵’并不成立,但如果給這六個字加上‘只要不自爆’,就可以成立了,但難就難就如何讓大明不自爆。
一樁樁一件件要務擺在張居正案頭,莫臥兒的阿克巴才哪兒到哪,張居正甚至相信他和皇帝就算不給阿克巴回信都不會有任何后果,有種——你翻青藏高原過來呀!
所以張居正的意思基本上跟皇帝的一樣,只是以非常冷靜的態度給莫臥兒寫了封公文而已,信還沒發出去,禮部已經在準備封王所需的敕令、誥命與印信了。
在他們看來,不知從哪冒出來個比撒馬爾罕還遠的小國家,不遠萬里傳送國書,還有幸為皇帝所知,天子一封回信過去國王就立即屁顛顛過來接受冊封……這難道不是板上釘釘的事兒?
比起這事,張居正更想找個好醫生把屁股上的痔瘡干掉,可天下手術最好的醫生都被陳沐弄到大東洋去了,帝國首輔又不好意思專程寫封信讓陳沐把最好的醫生送回來給自己屁股來一刀。
國內對鐵路的重視不亞于大東洋的陳沐,年輕而性急的皇帝甚至在得知東洋大臣會在亞洲實驗符合規格的鐵路后,仍然急著要求北洋衙門盡快定下鐵軌的規格。
葉夢熊并不像陳沐那么小心,因為他手邊就有各種型號的火德星君,只需要鋪出一小段路,讓火德星君拉著車在上面跑一跑,就能開始實驗。
實驗的結果,以葉夢熊把修鐵路所需的預算砍掉六成而告終。
這一切被奉皇命字南洋軍府北上至北京的余邵魚,與他同行共有七人,乘船至北洋軍府休息數日,再轉稱漕船走到通州等待,直至皇帝召見他如清華園的消息由宦官帶過來。
他們七個人都沒有像樣的出身,學問最高者剛不過是秀才,當然最低也是童生,換句話說就是都參加過科舉并通過了縣試與府試,無非是成績好壞的差別而已。
他們最能拿出手的身份,則是受東洋大帥豢養的家。
萬歷皇帝的成長主線,幾乎就是接收陳沐的‘遺產’,從把南洋衛陳氏府邸珍藏一網打盡搬進紫禁城開始,在這條路上越走越遠,《道德經》、練兵思想,甚至皇帝還想過把小海龍弄進宮里玩兩天,但陳海龍的年紀太小,只好作罷。
事實證明有個太霸道的小迷弟也未必是什么好事。
現在,皇帝終于把主意打到這批家身上了。
余邵魚一路走到北洋心態還挺正常,但真等他們到通州,七個人誰心里都淡定不起來,各個戰戰兢兢……你要是金榜題名,殿試奪魁,面見皇帝自是揚眉吐氣,可寫些話本只是旁門左道,如何能對得起皇帝召見?
沒人心里有底,所幸皇帝沒打算見太多人,七個人只召見了余邵魚一人入清華園,能讓其他六人心里稍稍輕松。
一路上,帶路的宦官對余邵魚耳提面命,教給他參拜皇帝的禮儀,但這些禮儀最終什么都沒用到。
因為在他進入清華園時,所有人都在忙著找皇帝。
船上沒有、岸上也沒有。
最后人們在湖里蒸汽船旁邊發現皇帝,九月的天已經涼了,他們的皇帝在船上失足落水,然后為掩飾尷尬順勢游了起來,邊游邊看侍衛與宦官急的要把清華園翻個底朝天,直至最后腿肚子抽筋這才忍不住大聲叫喚。
他看見的皇帝眉清目秀,衣裳濕漉漉地裹著一副有東洋風格的長毯坐在柳堤邊。
余邵魚的專注點很神奇,他更關注皇帝的身材。
這可能因為皇帝帶給他熟悉的感覺——南洋旗軍的感覺。
皇帝的體態和余邵魚在南洋見到的大多數旗軍一個樣,四肢勻稱、胸腹同寬、手臂有力、大腿粗壯,這是持之以恒的軍事訓練與良好的伙食供應才能換來的標準步兵身材,除了皇帝不是圓寸頭或光頭外,皇帝似乎與旗軍的差別只在于他更高,并且有一張富態的大臉盤。
東洋旗軍的出海前將頭發寄存于寄國塔,南洋旗軍就沒這待遇了,大前年駐軍緬甸白古的旗軍間爆發了一場熱帶疫病,打那以后南洋旗軍輪防緬甸都要強制每月修須理發,各千戶部每十天還有一次體檢。
其實皇帝一直有點嬰兒肥,以至于在陳沐的記憶里,小萬歷都是圓臉,這種臉型但凡稍有點肉就會顯胖。
要是依照他自幼流戀甜食房、經常一個人在乾清宮要三人份的正常發展,這會兒的萬歷爺應該是個體態稍胖,有大臉盤兒、雙下巴和圓肚子的和氣青年。
不過如今能覆甲晝行六十里的皇帝已漸有方臉的模樣,其實萬歷的個頭并不算高,也就中人之姿,但營養良好、體魄壯實,脖頸脊背的骨相挺拔,才看著讓余邵魚生出偉岸丈夫之感。
“俗禮且免了吧,朕今日的模樣也稱不上威儀,你找地方坐。”萬歷抬手擦去臉上水漬,披散著頭發連著發巾與面巾一同遞給身旁的王安,道:“北洋葉公讓你送來的信朕看了,說要先試修大沽口到天津衛一百里的鐵路,把成本砍了六成,憑什么?”
皇帝似乎對花錢少這事不太滿意呀。
沒辦法,本身徐光啟給算出來的成本就不高,造軌的鐵從濠鏡關閘稅務出、在南洋衛港統一制造、水泥也從南洋軍府來,海運到天津,修造人力從沿運河諸衛與招募地方百姓來做,至少從大沽口修到通州這一段,對帝國來說并不算昂貴。
甚至要是修的慢點兒,對萬歷皇帝而言,只要這幾年他別把手里錢造了,修這條鐵路對帝國財政的影響就和沒修一樣。
都已經這樣了,你葉夢熊還克扣工費,那你修出來的是個什么東西呀?
皇帝對這事的看法很大條:“北洋軍府不必想著省錢,那是戶部要干的事,不是他干的,朕要他確保這條路將來能跑火德星君,能把輜重給朕送到通州、送到青山口,甚至送到烏梁海,永固朕的疆土。”
“花的錢再少,最后路不能用,就算是一兩那也算不該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