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沐沒料到,他心目中幾乎無所不能,醫術最為精湛的外科醫生陳實功對這副藥方極為認同。
只是看了一眼,便已叫出它的名字:“大帥拿的是枯痔散,雖是大毒,但能治病,這方子怎么了?”
還能治病呢,陳沐很懷疑張居正命中劫難就來自這個方子。
“痔瘡不過尋常疾病,有必要使用這樣毒性猛烈的藥方?”在陳沐的印象中,痔瘡的治療手段并不單一,他問道:“不是應該手術,割掉了事?”
陳實功沒再多說,只是說讓陳沐跟他出去,這個地方不合適說話,說多了會得病。
等陳沐耐著性子跟陳實功出去經過換衣、洗浴、泡手泡腳等一系列陳實功琢磨出的殺菌措施后,二人進入陳實功的宅院,屏退旁人,這才坐到一處,聽陳實功對這一病癥展開介紹。
“痔瘡并非普通疾病,不因外疾入侵,而在人習慣使然,發病者過食炙爆、或因久坐久站、或七情過傷、或擔輕負重、或竭力遠行、或酒色過度,俱能發痔。”
說著,陳實功還拉過紙來,提筆畫了起來:“有生肛門之內、有生肛外之傍,形狀各異,有大有小,大有蓮花、蜂窠、翻花、雞冠、菱角、珊瑚;小有櫻珠、鼠尾、牛奶、雞心、核桃、蜆肉之形;積毒深則大、形越異則越惡。”
“其病非輕重,治俱需內外分防,因此說此病并非外疾,亦與邪毒無關。”
“初起不腫不紅,行走不覺者為輕;腫痛遇勞而發,頭出黃水者為輕;待生異狀,流膿出血不止者為重;久漏竅通臀腿,膿水淋漓,疼痛不已,糞從孔出者,便不好治了。”
陳沐深吸口氣,對陳實功充滿敬仰之情,他對這些病癥如數家珍,甚至還能評判出個美丑……活該人家當名醫。
頭一次真正深切地了解痔瘡這惡心事兒,對陳沐真的沒有多少新奇,他打斷陳實功繼續講述的欲望,道:“治愈這病,一定要用枯痔散?”
“這自然不是,治愈的方法多了,春秋之時就有人患內痔,醫者殺狗取膀胱,塞竹管入腹吹起,拉出膀胱則痔亦翻出,刀除痔瘡,涂抹藥膏,倒吊患者,翻出的自會收回,如收不回,則以冷水澆其胸腹,打個哆嗦就回去了。”
“但凡到了這種程度,一定是病患極重,不取痔則疼痛難忍。”陳實功輕笑一聲,攤手問道:“可大帥你想,這治十個人能活幾個?依在下的經驗,十個人有九個手術后都能活著,直至其某日如廁,血流崩出不止,稍有不慎,一命嗚呼。”
“患此病者多為勞心久坐的尊貴之人,又豈能隨醫師心意,叫其這般狼狽?”陳實功說著,嘆了口氣道:“過去在南直隸,有一男子貴人患此七年,癥狀極重,我欲為他開刀,家人險些將我棍棒打出,又能奈何。”
陳沐緩緩點頭,想想也是,他也覺得張舉未必能接受醫生在他身上且是私密部位開刀,這不單單是私密的事,在他那個位置上,改革擋了太多人的路,想要他命的人太多太多。
而另一方面,別說張居正,就算他自己也不能接受別人往他直腸里塞進去個狗尿泡子。
直接開刀取痔容易,刀口如何愈合才是大問題。
“那要想治愈,便只能用這個?中毒怎么辦?”
面對陳沐的疑問,陳實功也很慎重,解答道:“若說癥狀減輕,可用洗痔枳殼湯,不論輕重,疼痛時洗則自消,但其反復;諸痔欲斷其根,必須枯藥。”
“不過大帥可以放心,枯藥并未單使,先以喚痔散使痔出,待其出后再用護痔膏護住周邊好肉,不使毒性蔓延,才以枯痔散每日涂抹,至七、八日,其痔枯黑堅硬待其自落,再換洗起痔湯。”
“這里面只有枯痔散含毒,要藥雖烈,然其用量不大,僅使病根干枯、壞死,最后脫落、孔竅不收,覆生肌散、玉紅膏,治愈者十可有九,唯獨不靈者,乃其五臟本已受損,不可承受藥力。”
五臟受損?
陳沐的臉色很難看:“若患者肝腎有異,可能施行此方?且年事已高,即使耐住藥毒,后續出血用藥,又能如年輕人氣血旺盛?”
民間對張居正的私生活有些傳聞,臣是多半報以懷疑,但他不信張居正到了這個歲數五臟六腑沒有毛病,也不信張居正的身體造血功能還像年輕人一樣。
這里頭隨便哪個一個出了問題,帝國首輔就沒了。
這個結果是陳沐所不能接受的,也許對皇帝來說沒有張居正能更容易掌權,但現在的大明,沒人能接張居正的班兒。
皇帝的威望不足,需要的是和平交接;而諸多廷臣,才能誰都不少,只是沒張居正那么強力,讓他們推行一條鞭法沒問題,可推行考成法?
不可能。
一條鞭法、錢法、銀法,陳沐都不在乎,他只在乎考成法……沒有考成法,或者說沒有能讓考成法繼續推行的人,大明的擴張速度趕不上崩潰速度。
陳實功也皺住眉頭,他搖頭道:“大帥,治病需對癥下藥,在下要見到患者方可斷定能否施用此藥。”
“如若不行,在下還有一自創新方,名為三品一條槍,毒性稍弱;若再不行,則只能開刀或灼結等法除掉;癥狀輕者,則不宜施用烈法,以食養、多眠、戒酒色多休息,兼以內服湯藥調理。”
“在下不知是哪位將軍患病,不如帶在下過去,一番探視可知病癥輕重緩急,對癥下藥方有結果。”
陳沐緩緩點頭,思忖片刻,道:“看來你得回去一趟了,不過眼下,兩個月的時間,征集常勝所有患有痔瘡的人,尤其是重癥,至少要有五十個,把你所有知道的治療方法,統統匯總,找出各種治療方式藥到病除的方案,做出最壞的準備。”
“這個病人不用你治,等你回國,北京會有一場手術需要你看著,用你的經驗,盯著這場手術,不能讓它出半點紕漏……借此機會,你也可以把顯微鏡帶回去,還有關于三菌的著述,帶回北洋醫科院,讓所有人研究。”
“因為這個手術的患者,是內閣首輔張閣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