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歷這個年號對大明子民有截然不同的意義。
比方說愛爾蘭島迎來的新客人,一艘搖搖晃晃的破舊福船停靠在泰隆東方的拉干河河口,擁擠的甲板上有數不清生著大明面孔的百姓排隊下船,登陸這塊對明朝子民而言幾乎完全陌生的土地。
這艘船過去屬于李禹西,現在的船頭名叫張四,才從南洋到大東洋沒兩年。
張四生在興化府的仙游。
大奸大惡之人多為膽量超群之輩,張四沒那膽量,卻也不甘心生逢此世終年聽著別人一夜暴富的傳說過一輩子。
真要說起來,張四覺得以前自己應該是個好人。
善良、勤勞,且沒什么用的好人。
當年倭寇橫行、同鄉們一股腦扎進朝廷禁止通船的南洋時,他窩在府城外種地,一年到頭抱著四五兩銀子的結余,過著安分守己的日子。
倭寇被戚家軍趕到仙游,他家地被燒了,官府沒給補償他也不跟著同鄉去縣衙請愿,忙著應募聽召,給平定倭寇的戚家軍運送糧草、開路架橋,沒少出力氣。
后來沒了生計,就去幫巡檢司跑腿、給縣衙做衙役,雖說日子難捱,沒抱怨過什么。
正趕上隆慶爺開海,商賈、百姓、官軍一股腦地涌入月港……膽大的想方設法弄到船引,開船出海日進斗金,他也跟著去月港,因為月港碼頭搬貨給的工錢比別的地方傭工高一分日銀。
后來時日長了,便興出跟著出海的心,但他不會做買賣。
有本錢的大人物們出海動不動行船數條,宗族兄弟子侄數百,載貨數十萬斤販行海外,那是穩賺不賠;沒本錢的黔首小民,少則五六人、多則十數人,各負包裹背著能買到的東西,一道租船出海,路上人貨同睡不說,假使避過那年頭仍如秋后蚊子般蹦達在海上的倭寇,弄不好也要賠個血本無歸。
因為他們知道的信息少,大商人向外海販瓷器、綢緞、棉布、鐵器。
張四也背了一個大包裹,路上小心翼翼就算同行問詢也只笑瞇瞇地不回答,他包裹里裝的是什么?
六十六雙草鞋!
出海前張四就跟這東西熟,質量最好的草鞋他五六日就能穿壞一雙,一雙要三分銀,地毀了之后借錢度日,后來做衙役、力夫,確實攢不下什么錢。
四兩銀子的積蓄,就換了六十六雙草鞋。
他尋思這東西不論在哪,誰不需要穿鞋呢?別人說的什么一匹棉布能賺得三倍,他太老實了,不信。
但他覺得這草鞋,質量這么可靠,多少一雙能賣上個四分銀吧?那他這一趟可就能賺上一兩多了,到時候在呂宋隨便買點香料,回來總是能賺錢的。
再不濟再不濟,只要有個溫飽,咱這天朝上國子民,懂得啥不比夷人多?
結果到了馬尼拉,那的人真的就不穿鞋。
平民百姓腳底都有厚厚一層的老繭,比草鞋底兒耐磨多了,那達官貴人又有誰看得上草鞋呢?
后來他的經歷可想而知,在舉目無親的馬尼拉,可謂顛沛流離。
在潮州人開的理發店給人修理過胡須、也在礦場掄過大錘,當然最熟練的還是在馬城港口干起老本行,給人搬貨。
另外一條退路,也沒給他多少表現的機會。
張四是真的沒什么本事,要能耐沒能耐、要人脈沒人脈,他所擁有的只剩下大明子民這個身份了。
問題是明朝人太多了,多到南洋都不缺明朝人。
他甚至在馬尼拉郊外的農田里穿行,逢著那呂宋佃農便問:老鄉啊,你會不會種地,我從大明來的,這農具、耕地、施肥,我都懂,讓我見見你主人吧。
結果接待他的是個泉州人,渾身上下透著一股子剛從鄉下出來一夜暴富的氣質,出則騎高頭大馬,入則綢服錦繡,帶著屬于農戶老繭的手上獅子國寶石戒指得戴仨,笑瞇瞇地告訴他人家早就被地主雇來指導生產,您另尋他處吧。
同樣的情景張四經歷了不下四次,每次都是這樣,令他的自信備受打擊……合著出海以后跟他競爭的還是他娘的明朝人。
欲求不滿的現實生活與南洋軍府刊行吹鼓天朝上國子民征服海洋的話本格格不入,尤其在高拱主政南洋軍府時代,似乎全天下都將大明、開海、南洋軍府這一系列大事件比喻為是窮則思變,變則通,通則達,達則兼濟天下。
可他張四就不是天下人了嗎?
為何他窮則思變,變則堵,堵則更窮,窮則再思變啊?
他不是壞人,最窮困潦倒的時候也沒想過去偷去搶去害人,沒變通就算了,也沒見誰來兼濟一下他啊。
難不成這年月一個大明子民想要在海外混出頭,就必須要與刀槍為伴?確實話本里都是這么說的,那些將軍們全是從一個小兵成長起來,可他張四參不了軍。
長年累月勞作,后腰動不動就疼,早年為戚家軍運糧草推的車軸斷了還砸傷腳骨,到現在走路都有點跛,讓他跟人打仗分生死,這不是送命么?
后來他聽說,東洋軍府跟西夷見仗,立出常勝縣,這些年大東洋向朝廷輸送的金銀、木方逐年增長,國內流傳著金城遍地黃金,金子能從河里淘出來的傳說,吸引了許多膽大之人拋家舍業坐上開向常勝的船。
也許張四自己都沒感覺到,生活并未給他太多善意,但窮困潦倒的磨練給了他比旁人更多的欲望與膽量,他的膽子確實越來越大了。
沒混出個人樣讓他不想回家,第二次變通去往東洋軍府駐地常勝,這一次他嘗到了甜頭。
盡管去年整個冬天,他一個人在金城野外跑遍了好幾條河流,卻沒能淘到一塊金子,但在常勝他有五百畝租賃給新西班牙逃過來百姓的田地。
這一次,張四被兼濟了。
經歷讓張四學會總結經驗,而真正讓他改變命運的經驗只有一條:往大明新開辟的土地走,同行的大明子民越少,他的機會就越多!
所以,他從李禹西的公司買下一條快散架的大福船,船上載滿了大西港里和他有一樣想法的失敗者。
飄飄蕩蕩,跟著東洋軍府先鋒軍的腳步抵達愛爾蘭島——投入建設艾蘭王國這一轟轟烈烈的事業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