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自章攻打武隆郊外克蘭河畔法軍營地并不順利。
外面的法軍哨所,不論密林里還是村莊中,全部被統統拔除,唯有修建于山崗的營寨,地勢上易守難攻,又是敵眾我寡的局勢,參將袁自章與游擊王有鱗商議后認為強攻得不償失,遂施行圍攻誘敵。
他們以少量兵力封鎖了北面的密林與西邊的村莊,在南面留著缺口,主力大多駐防距敵營僅有二里的林地,故意將東邊即將完工的橋梁與堆砌輜重讓給敵軍。
營地主將夏爾伯爵有個外號叫勇士,但他在這場戰斗中的表現一點也不像個莽夫,對仍舊留在橋頭岸邊的輜重非常慎重,哪怕明軍今天運一車、明天運兩車,也不急于行動,直到袁自章往橋下支撐柱里劈出口子塞了幾具炸藥管,才終于緊張起來。
這已經是圍攻的第三天了。
夏爾伯爵不想往南跑,經過對比輜重隊遇襲到明軍追擊過來的速度,他認為明軍行軍速度每天比他的部隊快二分之一,帶兵離開營地會受到無止境的騷擾,缺少補給的部隊很快就會潰散。
他同樣也不愿出營作戰,因為他認為時間站在他這邊,只要繼續拖下去,友軍就會從東岸趕來,一起消滅這支數量不明的明軍。
雙方在這種態勢中對峙,其間夏爾試著命令麾下兩個王國步兵四百人連隊向林中出擊,連敵人的數目都沒摸清就被擊退,后來就不再試探,閉營死守。
袁自章在講武堂學了一肚子壞水,見到這種情況,在第三天傍晚把駐防北山哨塔的徐晉叫來,盯著克蘭河西岸的輜重道:“本將再給你調個鳥銃總旗,連你本部兩門虎蹲炮,夜里守住那些大車。”
他知道法軍主將一定會趁夜派人偷偷拉車上山進營。
說來好笑,如今克蘭河畔,明法兩軍部隊加到一起近八千人,吃的都是夏爾伯爵運送的這批輜重。
白天游擊將軍王有鱗率部大大方方巡視河畔,在未完工的橋上安置北洋旗軍在金城伐木常用的簡易炸藥,粗大杉木釘進去幾根鏟刃炸藥包,引燃了兩三人環抱的巨木便應聲而倒,這玩意摧毀河里的承重原木柱也容易得很。
順便,王有鱗還清點了一番法軍攜帶輜重,這批軍糧足夠五千軍隊吃一個半月……這對袁自章、王有鱗來說都是個好消息,因為這已經是李岱焚毀部分糧草后的剩余數目。
單看這批糧草,被困在山上的法軍要么援軍不多、要么沒準備打大仗。
山上數千部隊,人吃馬嚼一天就要耗去兩三車糧食,他們肯定得想辦法下山取糧,而下山取糧,就是袁自章的機會。
徐晉是領到了苦差事,百戶部帶著借調來的鳥銃總旗一道離開溫暖的山崗,調至河岸埋伏。
南北講武堂習慣讓軍官從細微處著眼,用準確算術來解決戰術問題,這種算數思想在武進士袁自章身上從頭到腳都透著陰毒,盡管麾下旗軍訓練有素,但他覺得敵人太多,用兩千軍士去強攻四千人據守的山寨是不智的,因此打算先把敵軍數目削減到和他們一樣的數量。
削減的手段就是傷兵。
一個傷兵在行軍時需要兩到三個人照顧,所以袁自章決定至少為敵軍創造出三百名傷兵,再派人把所有輜重全部拉走。
他十分確定,在輜重被毀或搶走前,敵軍不會離開。
夜里的河畔起風冷得人發慌,百戶徐晉和他的部下在河畔被凍得渾身發抖,旗軍抱著手臂在地上趴成一排,還有些人在岸邊石頭或樹干后蹲著,盡力將手藏起來、臉埋在胳膊肘或縮著脖子藏在頭盔與頓項中間。
潮濕天氣讓棉甲透著一股揮之不去的霉味,趴在干枯草地上的徐晉瞪著眼睛惡狠狠地盯著堆在一起的輜重車與那條山間小路,心里就一個信念——老子冷,你們更冷。
越冷越不耐餓,越不耐餓就越要下山取糧食。
抱著這樣的想法,徐晉睜著眼睛睡著了,直至被值夜的斥候推醒,在他耳邊道:“校尉,有人下山了。”
這場發生在克蘭河畔的戰役,對明法雙方兩支軍隊來說都是地獄難度,尤其這次戰斗。
誰都不愿進行冬季戰爭、誰都不愿夜間戰斗,他們全占了。
但戰斗是權衡利弊,冬季與夜間會極大降低士兵戰斗能力,但明軍上下都認為相較之下,這種劣勢對他們反而是優勢,比起法軍,寒冷與黑夜,對他們影響更小。
“看清楚了?”
“看清了,篝火滅了一會,又被人點燃。”
黑夜讓士兵的指揮重任落到了小旗這一級軍官身上,即使是百戶徐晉,不利用戰鼓軍樂的情況下也無法指揮其他士兵,一切都在駐扎前安排下去,到這個時候已經不需要再下任何命令了。
傳令兵依照百戶的命令最后一次按照各小旗伏擊地點走了一遍,提醒所有人敵軍有所動靜、注意不要誤傷友軍,輜重車旁邊的篝火光亮外側便能看出人影重重,隨后一處篝火被撲滅了。
失去遠處的篝火照明,月光僅能照亮幾步,旗軍端著鳥銃瞄準一片漆黑,百戶仍未發出攻擊命令,各部小旗在黑暗中極為緊張,心都提到嗓子眼。
徐晉同樣焦灼,他實在看不見敵人的動向,耳朵都恨不得豎起來,帶兩個小旗一步一步向前進逼,直到聽見堆放輜重的大車轟然砸翻的聲響——他緊緊攥住拳頭:成了!
大多數車輛的車軸,都被他卸了。
一聲令下,激昂的軍樂猛然響起,旗軍端著鳥銃快步前進,有人點燃事先準備好的火把朝遠方極力投擲而去,火光照亮周圍的第一時間,一支支鳥銃爆出暗紅色的火光。
跟在徐晉身后的四個小旗擔任主攻,端著上好銃刺的鳥銃朝前奔去,分列兩翼的余下小旗朝山道口的篝火摸黑前行,篝火周圍能看見向山上逃竄的敵軍。
戰場剎那被分割為兩個世界,那是屬于獵人沉默前行與獵物倉皇逃竄的世界,在那些明軍聽不懂的哀嚎響徹夜空,兩軍山崗營地的主將,同時注視著爆發一陣陣火光的河畔。
不知過了多久,山腳下槍火停歇,只剩下數不盡的嘶吼與哀嚎。
法軍營地瞭望塔上,如坐針氈的夏爾伯爵臉色鐵青。
在身后,所有士兵都一言不發地用目光注視著他的背影,讓最正確的命令變得難以啟齒。
他說:“明天,天亮了就救他們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