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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通達

  智利的大漠人跡罕至,如今成為明軍的軍事禁區。

  隸屬大明北洋軍器局的火藥科的匠人乘船漂洋過海在智利登陸,翻過貧瘠的沿海高原進入這片滿目瘡痍的荒漠,如同走入另一個世界。

  一個一無所有的世界,每一個初次抵達這里的大明人都會發出疑問,這里明明緊鄰著大東洋海岸,怎么會如此干燥?

  當地數量稀少的原住民說,上一次下雨按照大明歷法是隆慶四年,從那之后這里沒再下一滴雨過。

  如果一個人把水壺里的水倒干凈,壺底留下的水漬都比這一年降雨量多。

  荒漠一望無際,連仙人掌都不愿在這多待,高山頂端遠遠望去像覆蓋著終年不化的積雪,北洋旗軍的探險隊起先以為在山上能得到當作飲水的冰,爬上去才知道山頂覆蓋的不是積雪而是鹽礦。

  即使是最忠誠勇敢的軍匠,在初次領略它令沙漠與泥土干旱破碎的獨特地貌時都會在心中打起退堂鼓,即使最自大的人也會懷疑自己能否禁得起天與地的考驗。

  東洋軍前軍都督府的總兵官邵廷達,已率本部旗軍在這片荒漠中持續開拓了二十七個月。

  白天,他和部隊以鳥銃為杖,披單衣斗篷由一個綠洲走向另一個綠洲,用雙腿間的步伐丈量出荒漠的道路;夜晚,他的部隊穿厚實棉襖蓋著棉甲,蜷縮在特制棉帳與綠洲蓋起的石屋中等待另一個黎明。

  在這里找到硝礦不難,在任何一個你認為打下一口井就該冒出水的地方,把土層掀開,運氣好的只要掘開二尺,就會露出埋在地下的硝土層,即使運氣不好,最深的一次他們也僅僅打了一口八尺井。

  這是一個由鹽、土、硝組成的世界。

  都督府的兵力是不斷變動的,最早的時候,邵廷達麾下滿編兵力一萬三千有余,除駐防三座重要的城池與港口,仍有一衛部隊可為野戰機動力量。

  后來他們在這里明軍沒有敵人,土民經歷西班牙人帶來的奴役災禍后忙著生存,根本沒人顧得上跟大明打仗,恰恰相反他們對明軍的到來極為欣喜——因為他們帶來不同的食物與更多技術。

  與西班牙人的關注點不同,明軍也在意銅礦、金礦、鐵礦與銀礦,但比起五金,明軍最顯著的特征是帶來了民以食為天的觀念,他們見不得人吃不飽飯。

  但原住民還是懷疑,在經歷了西班牙人噩夢般的奴役之后,他們不愿再相信拿著經書的教士逼迫他們住進房子里容易管理、逼迫他們為西班牙人養殖動物、逼迫他們編成隊伍強迫勞動。

  現在看來一切沒什么兩樣,只是禿頭修士換成了戴著烏紗帽的縣官,同樣要讓他們住進房子、要他們養殖動物、要他們耕作土地、還要把他們編為保甲。

  他們畏懼大明的刀槍,卻打心眼里認為這一切并無絲毫變化,只是騎在頭上的換成了跟自己長得有幾分相似的人。

  依然流竄在這片土地上西班牙修士說,大明人和土人不一樣,他們比你們白、也比我們白,他們是白人。

  可住在李耳城的大明老爺們說西夷放屁,老子是黃膚黑發黑目的大明人,他們才是腌臜的白人。

  在懷疑中,土民看到粗放的農牧技術被大規模改良,以前叫圣地亞哥如今被邵廷達更名為李耳城的港口造出百料漁船供沿海漁民出海打漁,城里做出精致的衣服和鞋、販賣更堅韌的漁網與比獨木舟更快更大的船。

  大明人說這能讓所有人取得更多食物,飛快地富有起來。

  可整整三代不曾擁有個人財產權的土民根本不知道富有起來是什么意思,當西班牙人離開,整片土地陷入停滯,上層建筑轟然崩塌,讓底層因服務西夷而生的原住民無所適從。

  邵廷達可以強迫他們進入漢文學堂學習文字與談吐,卻無法強迫矯正深深烙印在靈魂深處的不安與自卑自賤。

  一直到這個時候的某個瞬間,莽虎將軍才突然回憶起早年陳沐說任何民族被奴役幾百年都會變得愚蠢麻木這句話的真實含義……智利土民并沒有被奴役幾百年,僅僅幾十年罷了,他們就成了這副模樣。

  甚至就連城里大明商賈販賣衣服和鞋,售賣漁網和漁船,土民也不知道買;假使他們知道買且想要買,也沒財富。

  所以他們雇傭無產土民百姓架橋修路,人們會對明軍為何如此感到好奇,智利有道路,不論過去各部落用腳踩出來還是后來修繕的,亦或西班牙人在時主持修造的道路,這里都有,但明軍說這路不夠寬也不夠平整,更關鍵的是土民需要這份工資。

  “修路是為了讓我們賺工錢?”

  “不,不光為讓你們賺工錢,有了好的道路,你們就能把李耳城的東西賣到其他地方,賺到財富來讓自己的家人過得很好,也能幫助更多過不好的人。”

  “商隊,賣到其他地方,就像過去西班牙人的商人那樣?”

  “對,像西夷那樣賺取財富,但不要像他們那樣賺到錢給自己戴十個手指的戒指,貧窮要想辦法獨善其身,富有了不能忘記兼濟天下。”

  “那為什么我們要叫他們西夷、歐羅夷,而不是西班牙人、歐洲人呢?因為他們是白人嗎?”

  “呵呵,其實大明不在乎別人長成什么顏色,也不在意自己是白色還是黃色,我們不因顏色尊貴,顏色因我們存在而尊貴,大帥說了,我們生得白而自稱黃,只因大明子民都是炎黃子孫,這里面的黃字罷了。”

  “就我個人,只因為不愿與他們同歸一類而已,他們也一樣,他們不因自稱白人而低賤,看看諸多部落蒙受的苦難,白色因他們類同禽獸的行徑而低賤,稱夷,已經是把他們當成人了。”

  說話的大明工程師放下圖紙抹了把額頭的汗水,看著伸向遠方山脈荒漠間正在修筑的道路,攬著身旁土民青年的肩膀笑了:“等這條路修好,去招募自己的商隊吧,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人如此,族群家國亦如此,我們是一樣的,你也不能貧窮下去,好好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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