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曉撓了撓頭,面容呆滯且行動遲緩地往自己的發巾上插了根翎羽。
在營地此起彼伏呼喚報復的咆哮聲中,完成由東洋軍府游擊將軍到南亞解放者勞塔羅的蛻變。
浩蕩的馬普切騎兵執旗持矛,簇擁馳向李耳城港口,經過部落時騎手翻身下馬,旋風般沖進家里向姑娘們道別,他們唱著曲調普通的歌,告訴女孩他們即將踏上戰場,那歌兒既為向女孩與親人們道別,也為給自己壯膽。
再啟程時,跨坐馬上的林曉四處張目,跟從隊列前行的他茫然地以第三代勞塔羅的身份看著周圍一切,過去那些受他一手操練無比熟悉的馬普切士兵讓他感到萬分陌生。
就好像所有人都已對這一切有過預演,唯獨他還蒙在鼓中。
他們不一樣。
勞塔羅高、他稍矮;勞塔羅黑、他稍白;勞塔羅滿面刺青鼻有骨環,他干干凈凈……他很清楚自己不是勞塔羅,但所有人卻能在他給自己戴上羽飾后對他的態度截然不同。
就好像他真的是勞塔羅,甚至不是他認識的那個勞塔羅,而是給西班牙殖民者喉嚨灌下金水,那個真正的勞塔羅。
最要命的是——當事已成定局,他心中感受到的只有惶恐。
這份惶恐并非來自避戰的怯懦,他深知勞塔羅這個名字對馬普切人,甚至對秘魯、智利、哥倫比亞乃至整個南亞的原住民意味著什么,這個名字自有作為榜樣的力量。
而榜樣?
地位、權力、見識、閱歷飛速拔升的林曉,連自己的位置都尚在確定之中,他并不確定自己是否能做到一個好榜樣。
李耳城港口棧橋,馬普切勇士逐個登上兵船,在隊伍最末,林曉仰頭望著桅桿頂端飄揚的龍旗,當他向碼頭望去,衛隊簇擁里抱著雙臂的邵廷達朝他點了點頭。
看他走來,邵廷達揮手屏退護衛家丁,看著他目光帶著幾分凝重地嘆出口氣,從腰間摸索著遞出一支牧野煙:“什么都別問,我知道的并不比你多,只有勞塔羅才知道他為什么選你。”
邵廷達知道年輕游擊將軍心中的疑問,實際上這份疑問在他收到來自巴拿馬的口信后同樣深種于心。
勞塔羅有很多精熟業務的部將,他們未必比不上林曉,最關鍵的還是林曉不是馬普切人,甚至都不是南亞人,大明軍府刻意在這片土地上營造他們與土民同根同源,但每個人都是裝出來的,他們在心底知道自己與土民不一樣。
甚至土民也知道這一點,只是他們也在刻意地麻醉自己,他們已經習慣頭上有別人騎著,就算騎在頭上的西班牙人被趕走,換來走在前面的大明人,他們除了亦步亦趨也別無選擇。
部落形式的土民正常情況下連隔壁部落帶來的征服統治都接受不了,讓他們接受一個更大的帝國統治?
大家都只是勉為其難地維持,刻意忽略掉這一問題,把它留給下一代人、下下代人去解決。
“不論如何,你是大明的游擊將軍,而他說你是勞塔羅,那你就真的是游擊將軍勞塔羅。”
傳信只說勞塔羅被火炮擊傷,邵廷達認為其命不久矣,即使最老練的軍醫也很難讓人從炮口下活命,他抬手拍拍林曉的肩膀:“你知道肩上的擔子有多重,掙脫枷鎖,代價很大。”
說出這句話時,邵廷達腦海中無端想起許多年前,那些被他拋在腦后的許多人。
那些人里有新江畔歸降俞大猷的叛軍首領伍端,有結兵寨數十里的李亞元,還有到現在都不知道名字,被他親手斬下腦袋臨刑前狂笑不止極其悲涼的從賊,邵變蛟的父親。
那時候邵廷達曾想尋找殺戮的意義。
往事歷歷在目,時至今日他了解軍人保家衛國,了解作為暴力集團執行國與國間爭雄爭利,但他仍然不知道殺戮的意義,不知道自我存在的意義。
但他已經不想知道了,這是他的命運。
年輕時總以為自己能抓住命運,可后來想想,即便抓住了命運又能如何呢?如他這般見識淺薄才能普通之人,就算抓住命運也不知該去向何方。
還不如跟著命運,而命運,不準他白來一趟。
現在命運找上了林曉,就在他眼前。
林曉問:“將軍,大帥對我有何安排?”
邵廷達搖搖頭,“勞塔羅向鄧帥提議由你做勞塔羅,鄧帥報大帥,大帥準了,說……百姓愛戴勞塔羅,你要配得上這份愛戴。”
說到這,邵廷達突然笑了,語氣也輕松起來:“勞塔羅眼光不賴,我大明官軍都吃夠了苦頭,麻家港和火地島的天寒地凍,智利皆有,你跟著林帥在林來島抵御西夷,更是受盡磨難,哥倫比亞那些小場面,殺不死你,勞塔羅想必是知道這件事,才選你做新的勞塔羅。”
“不論如何,現在勞塔羅的愿望就是你的愿望,勞塔羅的使命也是你的使命,他想要做什么已經不重要了,你會繼承這份志向,為更多百姓奮戰下去。”
“勞塔羅營邵某給你留著,本地的馬普切人能戰斗的已經不多,等你去了哥倫比亞,可以把年輕的好苗子通過巴拿馬送過來,病秧兒會幫你操練,讓你沒后顧之憂。”
對邵廷達來說,勞塔羅或許在戰略上并不是那么出色,至少讓他受傷的戰事就不那么明智,既然沒有強攻大城的能力,就該用更多時間圍困下去,讓他們餓死病死,畢竟對付的是西國正規軍。
但這個人的眼光很長遠,勞塔羅是個敏感的名字,它意味著原住民的英雄,且是唯一的英雄,現在這個名字屬于一個大明中級軍官。
這意味著他所想要追求的事將不會由他完成,也不會又他的族人完成,這份榮譽將屬于大明。
但毫無疑問,他想做的事,將會成功。
林曉百戰不死,西班牙人將會被他帶著勞塔羅的名字驅逐出亞洲。
林曉如果死了,西班牙人將更無法在這片土地上立足。
過程不重要,結果都一樣。
勞塔羅都將如愿以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