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歷十一年二月初二,龍抬頭,總醫官陳實功奉皇命入通州,家家戶戶燃爆竹。
陳實功入城當日,醫戶隊在排查病理中沒能辨別出可能致病的傳染源,在夜晚各隊開會時羅列出大量可致病傳染源:臟衣服、井水、犬、羊、驢、馬、貓、鼠、人。
他們唯一能確定的是五蟲之內,鱗羽二蟲似乎不存在感染瘟疫的癥狀,除此之外嬴、毛、昆三蟲都易染上瘟疫。
在古樸的五蟲說中,贏蟲為人、毛蟲為走獸、鱗蟲為水生動物、羽蟲為鳥類飛禽、昆蟲既是真正的蟲子。
二百余全副武裝的醫戶隊分三十七隊,深入通州各街坊排查病情,其中遇到助力不少。
先是浙軍傷兵,瘟疫最初在他們當中傳染開來,四百余名傷兵患病者九十六人,軍職最高的為三名百人隊長,他們這批傷兵負傷緣由少之又少,若放在過去許多人甚至不會被歸類至傷兵當中。
因為真正身負戰傷的太少了,多數為凍傷,是在天寒地凍的塞北熬過整個冬季的痛苦印記。
凍傷之外占比例最大的是摔傷、燒傷,前者多而后者少,這兩種傷情九成九都是飛魚兵。
受客觀條件所限,飛魚作為新式兵器,浙軍并無使用、乘坐的專項訓練,他們以極少的人數換來可抵十萬雄兵的戰果,付出的代價也不少……這個時代上一個上天的人叫萬戶,后來他死了。
他們上天全都壓制人性里的恐懼、抱著必死之志,使星火燃爆草原后,許多人根本沒有降落的意識,覺得自己達成使命,后面就飄到哪算哪兒;換句話說有意識降落也不太好使,黑燈瞎火誰也不知道會降落到哪兒去,有的撞了山崖、有的在降落中飛魚被樹枝扯破、還有的在高度疾速下降中害怕從兵籃中跳了出去。
跟他一起乘青龍軍列到通州接受治療的還有幾個比浙軍飛魚兵更倒霉的,是炒花的蒙古騎手,眼看飛魚大破敵軍一路追亡逐北,追到夜里失了方向,干脆就地放馬點起堆火隨便吃點什么睡了,自己不去找部隊、部隊也會找上自己的。
懷著這樣的愿望哥幾個睡的正香甜,頭頂傳來鬼怪吱哇亂叫,一艘巨大的空艇砸在頭上,完全是無妄之災。
那是浙軍飛行兵唯一一例完美迫降,飛魚沒有損壞、乘員沒有傷亡、而且非常完美地降落在火堆上。
美中不足,壓傷了四名睡覺的友軍。
正因這一案例,戚繼光在自己的兵書上不但增加了飛魚科,還專門為飛魚戰法設定一個先決條件,黑夜中,在順風攻擊目標的二十至三十里外,要提前派出騎手于地面點燃篝火,作為飛魚的預設降落地點,尤其在黑夜里,降落地點周圍要空曠、平坦,人得跑遠點準備接應。
這也算是意義。
陳實功經過半天問詢與統計,基本復盤了通州瘟疫爆發的情況。
浙軍傷兵有極高的紀律,在瘟疫傳播之初他們就已經內部完成隔離與排查,方法簡陋但是有用,以青龍軍列一節板車為單位,車上有一個發病,車上的人全部隔離,以至于感染在他們之中有所擴大的同時也被完全遏制。
造成通州瘟疫傳播的源頭并不是傷兵,而是通州城妙手仁心缺少防護的醫生與軍列上的老鼠。
很多患病未死的傷兵都有共同記憶,他們在軍列上看到過老鼠,被凍得颼颼的扒著車板迎風瞇眼不敢動彈,跟車上的浙兵一個樣兒,當時還笑話老鼠也跟著自己坐軍列,有人還說這老鼠要跟他們一起回通州錄功的,將來也當個鼠將軍。
卻沒想到來的是個瘟將軍。
醫戶被軍爺征到軍營隔離帳瞧病,瞧完了病回去煎藥、再坐診治療城中其他跌打損傷、頭疼腦熱的百姓,這恰恰是抵抗力最弱的一批人,瞧過病的醫戶們先后病倒,隨后被他們治療的百姓們也一病不起,然后一家一戶,爆發開來。
事大了。
遇難的知州是個好人也是個狠人,當了一輩子童生四十出頭終于在萬歷二年考取了進士,歷任通州下屬三地知縣,兩年前任武清知縣時就遇到過瘟疫,當時朝廷評價他是治理有利,但他心里總覺得死了許多百姓過意不去,陳實功問詢他家中長子時還反復聽到孩子一直說說父親大人總念及武清瘟疫中遇難百姓。
這一次他干脆在瘟疫一開始就住進了疫情爆發的街坊,含一口浩然正氣,他把沒事的百姓全部送出疫坊,卻把自己永遠留在疫坊。
盡管知州心里天地間最正大剛直的氣勢也沒擋住瘟疫,但他為陳實功留下了整整一萬八千字的疫情實錄,里面既有針對疫情官府所需管理手段上的隔離、調遣、運籌,也有治下三百二十二例百姓患病從頭到尾的記錄,更有他自己患病后從頭至尾的身體、心理變化特征,精細到每個時辰的每一刻。
陳實功甚至認為知州不需要記錄他自己的身體變化,這數百張紙上的字體,從一開始宛如印刷的標準正楷臺閣體,到最后六十余頁的潦草不堪,讓他能看見一個人心中的正氣與生命的消逝。
“把這份知州疫情實錄在城外抄錄,原本我不能帶走,但副本,待此疫結束,我要呈送陛下。”
陳實功認為書里的一些應對措施有效,另外一些應對手段則不是那么完善,但這為他在人力有限的絕望中拓展出新的思路——跌打損傷頭疼腦熱靠的是醫生,但這種‘傳染病’,醫生是治不過來的,非但治不過來,沒有標準化、規范化的防護措施,再好的醫生也會搭進去。
他用青霉治療七例輕重程度不同的病癥,尚不知效果如何,這是一種完全不同的治療手段,但在此時此刻的陳實功眼中,它與過去沒什么不同。
讓他去帶兵怕是不行,但作為軍醫,在一個邊地兵革的地方講授醫學,軍事理論必不可少。
對他來說與瘟疫、病癥做斗爭,就是戰爭。
戰爭講究兵貴神速攻占要地,治療講究對癥下藥隨證加減,施以常用湯藥,就像是增調援軍、像你在北山扎營我就要在南谷設寨,你用步兵結大陣,我就用火槍輪射破陣;你用騎兵突來,我以戰車相連,講究克制講究一物降一物,火炮的出現改變了戰爭的局勢。
青霉對此時的陳實功也是一樣,它就是陳實功眼中的大將軍炮,一炮直抵敵軍主將大營,教敵頃刻兵敗如山倒。
它可以被奉為神明,但歸根結底,神明亦為人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