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爾馬克非常難受。
在南邊的伊斯凱爾城被明軍攻陷的前后一個月,他一直率領小船隊在額爾齊斯河下游襲擊兩岸汗國部落。
雖然僅有百余人,但依靠小船在河道快速行進,又趕在臨近入冬部落放牧歸圈的季節,草原上習慣于放松警惕,因而被他數次得手,攢足了能讓六七百人渡過冬季的糧食。
汗國有限的武裝根本對付不了他,數十艘小船載著持火槍的哥薩克在岸邊襲擊,一輪齊射后便提著斧頭殺上河岸,沖鋒兩次再多的汗國勇士也要潰散。
他在為整個部落籌集糧食。
結果糧食籌到,兵沒了。
南邊逃過來的潰軍說攻陷伊斯凱爾城的敵軍有很多火槍、火炮,葉爾馬克根本不信。
西伯利亞汗國不是沒有火槍,過去互有勝負的戰斗中庫楚汗并不是沒繳獲過火槍,但他們根本不會用。
火槍在他們手上不是殺人利器而是燒火棍,就算有再多又能如何?
他堅持認為伊斯凱爾城的失陷是守城部隊輕敵導致,城外夜襲的部隊被擊敗后,城內守軍沒當回事,以至于當天夜里城池易手。
因此葉爾馬克決心再率部奪回城池。
沙皇的援軍還在后面,他必須有個像樣的地方來供正規軍屯駐——雖然他不喜歡沙皇的正規軍。
他甚至打算開春了再派人回斯特羅甘諾夫家族的領地,再招募一伙哥薩克進入西伯利亞。
葉爾馬克是個驕傲的人,他認為無能的沙皇正規軍不值一提,用八百四十人長驅直入西伯利亞平原的他才是這片土地真正的主人,帝國的利益也只有他才能實現。
他還有二百多名老部下,這二百多名老部下足以讓他應對任何可能的突發情況。
所以他決定反攻回去,河流已經封凍,但他們還有雪橇,坐著雪橇一樣能快速兵臨城下。
那一天,正是大明萬歷十一年的最后一天。
夜晚明月高懸,伊斯凱爾城近在咫尺,哥薩克中精于射箭的韃靼人身披白袍摸至城下,將一封寫滿葉爾馬克對庫楚汗溢美之情的戰書射至城上。
葉爾馬克根本沒想過這封信會被守軍看見,他只是想神不知鬼不覺地奪取城池后,找到這封信拿來侮辱庫楚汗。
并在戰勝后將這封信送往莫斯科,以讓沙皇伊凡四世知道他的忠心戰將在西伯利亞有多么地英勇無畏。
但就在那封信射至城頭不久,短短一年內歷經數次爭奪殘破的伊斯凱爾城從上人影幢幢,慘白的月光下,城墻上掛滿了葉爾馬克看上去形如鬼魅的紅燈籠。
越是臨近深夜,城內鑼鼓聲、嗩吶聲都喧鬧起來,還有聽起來仿佛鬼哭狼嚎的歡騰聲響。
處處都透著詭異。
葉爾馬克經過深思熟慮,斷定城內正在做戰前動員。
顯然時不待我,進攻必須抓緊,城內敵軍的動員看上去非常成功,再不進攻就來不及了。
二百多名哥薩克在葉爾馬克的率領下披上北方額爾齊斯河下游弄到的素布作為隱蔽色,漫著齊膝深雪,緩慢地向城墻唯一的缺口摸去。
離得越近,城內的喧鬧聲越是撞入耳朵,甚至讓他有些懷疑城內到底是怎么了。
快要接近缺口,前面的哥薩克突然回頭小聲告訴他,缺口被車墻與巨石擋住,他們很難翻越,只能用炮或埋設炸藥把車墻炸毀。
葉爾馬克有些后悔向城上射了那封信。
此時此刻他很懷疑城內究竟有多少駐軍,至少在這座城還屬于哥薩克的時間里,他們沒有足夠勞力把缺口封上。
人們的心思在動搖,有人提出上次進攻伊斯凱爾城時同樣的異議,認為城內敵軍一定會殊死抵抗,現在他們只有二百人,恐怕很難取勝。
上一次,葉爾馬克告訴部下一個道理:大家都是被通緝的罪犯,不立下功勛得不到赦免,就算回去也會被處死,不如最后再拼一下,成功一切都可以得到。
那個時候他們有兵無糧,有進無退。
可今時不同往日,他們已被沙皇赦免、有了退路,并且后方還占有一座名為阿迪克的小城,屯放足夠避冬的糧食。
人們想要后退,但葉爾馬克不想,他不愿受這樣的窩囊氣,剛剛在信上吹過的牛,這會自己退走那成了什么?
那封信會成為敵人的笑柄。
哥薩克們將信將疑,長久以來的威信讓人們即使相信不該這樣做,還是選擇聽從葉爾馬克的命令。
他們在距離伊斯凱爾城僅有三百步遠的距離掃清雪地,集合人們身上的火藥,湊出一只夠在車墻上炸出個窟窿的土炸藥,選出幾名勇士,搬著炸藥潛伏到城墻根兒。
時間在艱難的等待中緩緩溜走。
城內看上去‘戰前動員’已經結束,喧鬧的空氣安靜下來,只能偶爾聽見遠方幾聲并不清晰的笑罵。
這對葉爾馬克來說是難得的好機會。
他判斷,先前城內的喧鬧,是敵軍看到那封信后的緊張,隨著長時間動員沒有發現他們任何蛛絲馬跡,如今城內的戒備已趨于松弛,再等一會兒,等他們睡著,就是炸開缺口的最好時機。
除夕夜的雪原上冷風颼颼得吹,有沙皇賜下良好保暖呢絨大袍御寒的哥薩克們背靠背地擠在一起,罩著素布在雪坑里席地而坐,上牙打下牙地打著盹兒。
即使穿了再厚的衣裳,夜里的野外依然極為嚴寒,他們時不時就要拿起掠奪的馬奶酒喝上兩口,艱難渡過這段難熬的時間。
人們已經開始在腦海中幻想,也許不單單是幻想還是寒冷帶來的幻象,他們期待著伊斯凱爾城里溫暖的屋舍,在屋子里點上篝火,燒些熱水,泡一泡失去知覺的腳丫子。
突然,也許是首領被凍得受不了,也許是葉爾馬克覺得時機到了,他站了起來,等了一會所有人都站了起來,搓揉著凍麻了的雙腿,做著沖鋒前最后的準備。
命令已經下達,外號叫快腿的哥薩克已經小跑著去向城墻根埋設炸藥的同伙傳遞信息。
突然間,城內傳出一陣令人戰栗的戰鼓聲,剎那間仿佛數百人同時發出戰吼,在哥薩克們還不知道發生什么的時候,就看見遠方的城上蹴然迸發出明亮的火光。
城頭四面,所有地方,突然被炸的亮如白晝,還有竄上天的火焰在空中發出炮響。
像成千上萬桿火槍架在城頭猛地打響,巨大的光亮與懾人心魄的爆炸聲,人們只能看見葉爾馬克站在雪坑中揮舞手臂,卻沒人能聽見他究竟在說什么。
所有人心里只有一個想法:他們在向我們射擊,他們在四面八方向我們射擊!
快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