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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四章 教諭

  倫敦的師資力量很差,縣里的教諭叫李謙。

  他不是秀才、也不是童生,家里是本分的小生意人,因家庭富裕,在北洋當兵前受過良好的私塾教育,被湯顯祖擇為縣教諭,掌管一縣教育。

  除了李謙,縣里還有兩名不入流的訓導,是從普利縣招來熟悉漢語的土民,常駐西敏學堂,教化百姓。

  縣教諭原本輪不到李謙,以北洋旗軍的出身,至少要有個府教授才算,但如今倫敦缺少人才,只能讓他暫代教諭,等培訓出能接班的人再入府任職,當個從九品職低位重的教授。

  等待劇場修繕的時間里,湯顯祖偶爾也會到漢文學堂來,如今城中二百多名各行各業的百姓在西敏寺漢文學堂接受教育,單靠李謙很難照顧周全。

  倫敦的漢文學堂并不像普利縣或東洋那些漢文學堂那般正規,前來的上課的學生并不以兒童為主,而是封建舊貴族與商人新貴族。

  即使有個兒童班,也多為貴族或家境殷實的膏粱子弟,只有貴族的小孩才有時間讀書。

  尤其在應明命令倫敦百姓外遷至下屬農莊后,城里最多的百姓就是工匠,他們根本無法脫產,盡管工匠的孩子不像大明有匠戶的約束,但客觀上沒其他選擇,只能早早的在工匠鋪幫忙。

  除此之外,學員如此構成還有另外兩個原因。

  一是平民百姓樸素的情感,他們雖無能力在貴族們投降后反抗明軍,但至少在漢文學堂成為強制要求前,他們能選擇不配合學習。

  二來,則是平民百姓連英文都不認識,指望他們越過英文直接學漢文,那不是強人所難么。

  威廉·莎士比亞,就是學員中的少數派,每天定時在下午到漢文學堂來上一個半時辰的課,風雨無阻。

  這人第一次來就把英文名字寫錯了,后來又連續以不同錯法寫了四個名字。

  問他為何學習漢文,他說他要掙錢養活鄉下的家人,也為追名逐利,用漢文寫劇本。

  一連半月的教學,讓李謙對這個被他起名為翁立安的學生有了更多了解。

  生在城鄉結合部、讀過幾年英格蘭小學沒錢上大學,老婆未婚先孕奉子成婚。

  開過皮具鋪、從事過肉鋪伙計、園丁、馬夫等一系列雜七雜八的工作。

  偷獵貴族的鹿和兔子被抓,背負沉重的生活負擔與道德重擔離開家鄉來到倫敦討生活,開始北漂攢錢買房的曲折人生。

  依照教諭李謙作為大明人的觀點,他的學生翁立安是個劣跡斑斑的小流氓或者說刁民。

  但依照教諭李謙在英格蘭的所見所聞,翁立安只能算是活得較為辛苦的普通人,在他的同胞中這樣的道德水平并不算壞。

  知府湯顯祖抽空到漢文學堂觀課后,與李謙在西敏寺庭院修好的涼亭中小坐,李謙就專門提到這個學生:“他的品質看似頑石實如璞玉,比那班新舊貴族謙遜好學的多,更兼誠意,志向遠大。”

  說這話時,李謙指著不遠處水池旁洗筆的翁立安,道:“再過一會,他就該回下城掃地了。”

  湯顯祖端著茶杯,看著李謙在倫敦所發現最值得培養的學生,年紀輕輕、個頭不高、頭發凌亂、皮膚白皙,長得看起來就很好欺負的樣子,乖巧地蹲在水池旁慢慢把一大把毛筆洗干凈。

  在那之后,他把毛筆晾在水池旁,鉆進學堂廚房,不一會弄了幾塊炭出來回到池邊,砸了砸用亞麻布卷出幾支簡陋的筆來小心收好。

  這才挑了支毛筆沾著水在池旁石頭上沾著水笨拙地書寫著什么,看上去像在練字。

  遠處帶著牽馬仆人的貴族學子回來了,從翁立安身邊經過時取走晾著的筆,每個取走筆的人都會留給他幾張紙。

  李謙解釋道:“家境殷實之輩不喜學習,翁立安代為洗筆,換些學堂的紙,拿回去自己用一部分,賣給劇院里的文人一些換些錢花。”

  紙是昂貴的東西,英格蘭的主流紙張有三種。

  一種是最廣泛使用的廉價莎草紙,源于古埃及、被羅馬人帶到英格蘭,學生與牧師的廉價小本兒都是用這個做的。

  第二種是羊皮紙,把皮子拉長、削薄、加工,制作復雜、價格昂貴,多用于書寫王室及貴族命令以示莊重。

  第三種,是蔡侯紙的變種,十世紀傳入摩洛哥、十二世紀傳入摩爾人統治的西班牙,英格蘭則在十五世紀建起第一家造紙廠,用于教會與貴族日常書寫,價格同樣昂貴,區別在于沒有竹子。

  所以抄紙工具不是竹簾,是用木頭和銅絲等作成的抄網,由于沒有懸浮劑,因此厚而光滑,適合鵝毛筆和染料書寫。

  這個也很昂貴。

  至于如今的大明紙,就不光是昂貴的事了,這種紙的價格實際上已經與商品價值脫鉤,只有大明人才有、才用,除此之外僅有漢文學堂的學生有少量,因此奇貨可居。

  湯顯祖挑挑眉毛:“李教諭是對縣中講學不滿?”

  “并無不滿,大人何出此言?”

  “那為何不加以約束,勸人向學。”

  “回大人,勸他們也無甚用處,世間理應無貴族,這些人依仗家世、倒向天軍,得了子孫入學的機遇,不知珍惜,何必去勸?”

  盡管李謙只是連品級都沒有的縣教諭,長年于軍府奔走作戰,已經習慣了對軍官的命令服從,但除此之外性情直爽有什么說什么的習慣也一樣根深蒂固。

  既然這任務給他、又無其他方法,他便盡心去辦,除此之外教育的事跟湯顯祖無關,何況此時閑談,說起話來自然也硬氣。

  “文教之事非一時之功,這些人心智已定,能教的教,不能教的待三月小校盡數開出,漢文學堂的文教要害——還是在童子。”

  這種情緒,湯顯祖也習慣了。

  他近來任命出去的知縣、縣丞、主簿、典史、醫學訓科、陰陽學訓術、惠民藥局官醫、馬驛驛丞、稅課局大使、河泊所官皆為東洋旗軍,可是太明白這些大兵對英格蘭百姓的態度了。

  在亞州,這種態度并不明顯,對當地土民與大明百姓幾無區別;但到了這邊,盡管限于軍法約束沒人做出過分行徑,但態度上與養貓養狗幾無區別。

  湯顯祖一個人也改變不了這種情況,只能轉移話題問道:“他留著那些紙自用,做什么?”

  “翁立安想學著寫劇本,他坦誠得很,毫不掩飾追名逐利的心,想當個話本先生,他要用這個在劇院里寫故事,吸引那些文人教他怎么寫。”

  湯顯祖笑了:“這是釣魚啊,愿者上鉤。也好,這些日子累壞了。”

  “明日,叫他明日帶上自己寫的話本,傍晚課畢你叫人送去知府衙門,本官看看他能寫出什么樣的話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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