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春時節的開封府,氣候濕潤溫和,雨水豐沛,有點類似后世的江南。
三月二十又下了一夜的雨,到了次日四更天時才漸漸止息。武好古走出大相國寺,呼吸著雨后格外清新的空氣,心中的積郁被清掃一空。
今日便是唱賣醉羅漢圖“原本”的時候了。
若能賣個好價錢,武家便能緩上一口氣了,但若是賣不出價……
武好古的一雙眉毛又漸漸擰了起來。
郭京也看出了武好古的心思,只好在一旁低聲打氣,“大郎莫憂,五日前但是摹本就賣出去八千緡了,今日的原本怎么都賣出一萬六吧?到時候我們兄弟把該得的錢都借你,便有兩萬四千,還怕還不上宮里和萬家鋪子的賬?”
“沒錯,若是賣得不好,我們就把該得的那份借給你。”
“大郎,我等兄弟,總要助你渡了眼前的難關。”
在郭京之后,劉無忌、傅和尚也紛紛表了態。
很顯然,他們事先已經商量過了,無論如何都要幫武好古渡了難關,這才是患難的好兄弟啊!
武好古也不做作推辭,而是沖著三人一拱手,說:“好古謝過了……這次只是個開頭,這做畫的勾當,日后還可以繼續,總要讓兄弟們都發了財。”
“好,一言為定!”
“就該如此。”
“便一起發財吧。”
郭、劉、傅四人也都是爽氣的性格,紛紛大笑著回答武好古。
武好古點了點頭,“不多說了,好古先去了,在萬家鋪子里面候著諸位……到時,我等一起做個好局!”
這一局和上一局不一樣,武好古不扮仆童,而是要去打個前站順便做個托——畢竟在鬼市子上唱賣書畫的事情過去沒有發生過,會發生甚底事情,武好古心里也沒底,因而才決定先走一步去萬家鋪子里面坐著。
而“做托”則是書畫行常用的炒作手段,在唱賣活動中,“托”更是必須要安排的,以免唱賣的場面冷清。
由于武好古手頭乏人可用,因此只能親自上馬做個托了。
從大相國寺到東十字街鬼市子的距離不近,得沿著汴河大街向東走上好幾里地,拐上第二甜水巷往北走直到上了馬行街后再往北,到潘樓街再拐彎向東,再走上一段,才是大名鼎鼎的東十字街鬼市子。
因為武好古今兒出門太早,天還沒亮,街上也無甚底行人,仿佛只有他一個人提著燈籠急匆匆地在蒙頭趕路。
界身巷,三層樓高的潘家金銀絹帛交引鋪內,一間女兒家的閨房里面,天沒亮便點上了燈。
潘巧蓮正在梳妝打扮,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女使在旁奉來了帷帽,還低聲說:“李師父已經在大堂里面等著了,他說如果十八姐太乏起不來,他也能應付。”
原來潘巧蓮昨夜住在鋪子上,今兒又起大早,也是拜武好古所賜的。不過她不是為了買畫而去萬家鋪子的,而是去給幾個大買家提供“金融服務”的。
今天要做的買賣,金額很可能達到數萬緡!
便是用百緡面值的交引也得幾百上千張,交易起來很不方便。因此在潘家鋪子上存了錢的幾個大主顧就要求派人過去負責結算了。
這事兒本來應該潘孝庵來的,可是非常不巧,因為西邊傳來警訊,西夏小梁太后正在點集兵馬,不知道什么時候便要打來了。所以潘孝庵再次接到軍令,要去捧日軍當值了。
而潘巧蓮就只能“代兄出征”,起個大早帶著管事、伙計去萬家鋪子了。
“他一老人家都能起大早,我才多大年歲,怎就起不來?小瓶兒,我們走吧。”
潘巧蓮淡淡一笑,便起身接過帷帽,向門外走去。她那個喚作“小瓶兒”的女使,也連忙拎上個可以單肩斜挎的布包,也跟著出去了。
開封內城西北,金水河畔,金翠樓臺,楊柳垂垂的保寧賜第之內,今年已經五十歲的老駙馬王詵也難得起了個大早。這個時候正在一個打著連天哈欠的小妾的伺候下更衣。在他的臥室里面,赫然擺著一個三角畫架,和武好古讓人打造的畫架,竟有七八分的相似。
畫架上面也擺著畫板,板上也貼著生宣熟宣。而在宣紙之上,則是用炭條打得畫稿,畫稿上的內容,和武好古送給高俅的桑家瓦子圖幾乎完全一樣,顯然就是個摹本。
在妻子蜀國公主早逝,幾個愛妾被宋神宗下詔杖打并配給士兵,本人也被一再貶斥(王詵雖然娶了公主,但是命運卻有點坎坷,先是被好友蘇東坡牽連被貶,然后又因為老婆早死再貶)之后,書畫詩詞就成了他的寄托。
不過為了一幅好畫,起這么一個大早,卻是很多年未有了。
門外傳來了高俅的聲音:“駙馬爺,小米官人到了。”
小米官人就是米友仁,他和王詵是望年之交,也是書畫一途上的知音,約了今日一起去蘇家鋪子見識一下醉羅漢圖的原本。
王詵打了個哈欠問:“馬車備好了嗎?”
“備好了。”
“那便就去吧。”王詵沖著身旁伺候的小妾招了下手,后者馬上把他扶起來,一起向門外走去。
“都有誰要去啊?”
此時此刻,就在距離駙馬王詵的保寧賜第不遠,入**侍省副都知劉有方的府上。上了年紀,很有點鶴發童顏的錦袍老者正和勾當翰林圖畫院的劉璦在說話。
“阿爹,孩兒所知,去的人有駙馬王晉卿、端王府知客吳公器(吳元瑜)、光州防御使趙大年(趙令穰)、米襄陽家的米友仁,還有京裁造院作監守蔡居安(蔡攸)和御史臺檢法官李伯時也會去。”
劉璦管這老者叫“爹”,看來這位老人家就是入**侍省副都知,中衛大夫,密州防御使,主管合同憑由司劉有方了。
“端王去嗎?”劉有方問。
“不去。”劉璦回說,“不過端王說了,不管誰得了原本,都得借他觀看上幾日便可。”
劉有方點點頭,說:“端王是不合適去的……賣畫的是個西軍的觀察衙內,端王是大宋的親王,如何能去?”
親王和邊將接觸,再發生幾萬緡的資金往來,趙佶就是跳進汴河也洗不干凈了,所以他肯定不會去。
“哦,對了。”劉璦又說,“孩兒還聽人說,端王日前從王駙馬處得了一幅界畫的摹本,喜歡的緊,天天在王府里面臨摹,仿佛入了迷。”
“界畫?”劉有方一愣,“端王又喜歡上界畫了?大郎,哪里有好的界畫樓臺?”
“孩兒吩咐陳佑文去尋了。”
“甚好。”劉有方站起身,“時候差不多了,便去吧……對了,錢可帶夠了嗎?”
“不須帶錢的,”劉璦笑道,“孩兒讓潘家金銀絹帛交引鋪派人去了,要花多少只管支取便是。”
“好好,這樣甚好。”劉有方往外門外走的時候,突然見劉璦身邊跟著的一個仆童手中拿著兩頂帷帽,于是便道,“不必帶帷帽了。”
“不帶帷帽?阿爹,那是鬼市子的規矩……”
劉有方一笑,“都是老相識了,有甚底不好商量的?難不成還真的把價錢抬到天上去便宜了那個西軍觀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