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樓街,潘樓之上。
鄰近御街的一個雅間之內,隱隱約約傳出了悠揚的絲竹和歌唱聲。歷經了白日的喧囂之后,夜幕降臨,御街變得格外寧靜。隆冬的寒風呼嘯,讓開封府原本繁榮的夜市變得有些蕭瑟了。
而陳佑文如今的心情,也如窗外的冬景,低落到了極點。
他無心欣賞窗外萬家燈火的開封夜景,只是直勾勾看著在他對面端坐品酒的梁師成,眼中布滿血絲。
“守道,那趙小乙就是端王?”
梁師成呵呵一笑,“我可沒這么說啊。”
“這可如何是好?”
陳佑文說著,端起酒杯,惡狠狠一飲而盡。
梁師成眉頭一蹙,沉吟半晌后搖了搖頭,“佑之,你這是作甚?他便是傍上了親王,也不能拿你怎么樣啊?你馬上就是文林郎了,從九品上的文官,待這次使遼歸來,多半還要升官。就算他也做了官,也不過是個九品官,還能陷害于你?”
“可是,可是他和端王……”
梁師成大笑,“端王不過一時貪玩罷了,根本不可能和他深交。端王是何人物?武好古憑什么和他玩在一起?他們若真的能玩在一起,端王也不必化名趙小乙了。
而且,伴君如伴虎!別看端王現在玩得興起,和他交好,可一旦玩性過了,也就怎么回事。到時候你和他同朝為官,誰也奈何不了誰。你為何恁般懼怕?你真以為他能拿你怎么樣?”
我這不是勾結梁山賊寇嗎?
陳佑文心說:這罪名要落下來,便是不掉腦袋,也要追奪出身以來文字,然后發配編管,這輩子就完了!
可是陳佑文也不敢和梁師成說實情啊……這事兒現在就是個放在他屁股下面的火盆子,時時刻刻在燒烤他的屁股,而且又不能叫人知道,只能咬著牙生扛。
這火燒屁股的日子,別提有多難過了!
不過陳佑文再細細品味一番梁師成的話,突然間眼前就是一亮。
“對,守道兄說得很對。”陳佑文笑了起來,“在下一時想岔了……再說我和武好古又沒甚深仇大恨,一點小小的過節罷了。”
“對了對了,一點小小的過節。”梁師成哈哈大笑,“這樣吧,明日咱家和童剛夫做東,請你們二位吃個和好酒,吃完了酒……你們就同心協力,一起為官家,為朝廷效命如何?”
“好,好,就這樣吧。”
和好酒擺在了任店街上的任店,此處也是七十二家正店之一。不過排場和檔次是遠遠比不了潘樓和豐樂樓的,但也不失為一個好去處。
梁師成和童貫兩人早早就來了,也沒有點菜叫歌伎,只是叫了點茶,就在雅間里面喝茶說話。
談話的內容都和使遼有關,當下最關心這件差事的,除了官家趙煦和宰相章惇之外,大概就是這兩個閹人了。特別是童貫,儼然已經將出使遼國當成了日后飛黃騰達的本錢。
“守道,你瞧著這陳佑之到了北朝,能和武大郎相安無事嗎?”
梁師成抿了口點茶,笑了笑說:“如何不能?恁大的功勞擺著,誰不想要?這次的差事辦好了,官家一高興,武大郎立馬就能做官,說不定還能轉上六七個官。便是陳佑文,也少不了一轉二轉的。”
轉官在宋朝說難也難,說容易也容易。
要是循資上升的路,轉一官也得磨上好幾年。特別是陳佑武和武好古都不是進士科出身,三任六考的磨勘可不好過(從選人到京官需要歷經的考核和熬資歷的過程)。通常情況下,他們倆要是走文資的話,妥妥會被卡在改官(升京官)這一官,一輩子就是選人了。便是能按部就班升上去,三任六考就是九年時間啊!
所以使遼畫諜畫這個立功晉升的路子,誰會不好好珍惜?
“按照以往慣例,”梁師成道,“能畫下遼國皇太孫的寫真,能畫幾個遼國邊城圖,那就個是大功了。
不過武大郎的本事肯定不止這些,沒準能把遼國的滿朝文武都畫下來,或許連燕京城都能一絲不差的畫在紙上。
這樣的功勞,若是走武資,還不是一口氣轉七個官?”
武好古現在還沒授官,所以做文官做武官的可能性都有。而諜畫建功屬于軍功,升武官可能較大。
而武好古現在的職位是待詔直長,相當于無品武官中的進武校尉,一轉就是從九品承信郎,二轉就是從九品承節郎,三轉是正九品保義郎,四轉是正九品成忠郎,五轉是正九品忠翊郎,六轉是正九品忠訓郎,七轉則是從八品秉義郎。也就是和潘孝庵潘大官人一邊大了,再升兩級就是正八品修武郎……這可就越過了大使臣的門檻,躋身于中級武官了。
對于武好古而言,大使臣的門檻也不是不可逾越的……若是官家真的要對遼國用兵,那得花多少地圖啊?以章惇、章楶認真嚴謹的性子,恨不得把整個燕云所有的城池都原原本本,一點不差的畫下來!
這得多少功勞啊?若是燕云得復,論起功勞,武好古別說一個大使臣,橫行官(屬于高階武官了)都到了!
雖然武好古不可能去擔任軍職,但是大使臣是可以做知縣的,若是能升到橫行,做幾年知州都沒一定。
做官要緊,武好古和陳佑文那點過節(童貫和梁師成都不知道陳佑文曾經買兇殺武好古)算個屁啊。
“武崇道,武崇道……”
童貫和梁師成自以為可以調節武好古同陳佑文之間矛盾的時候,武好古已經在任店街上了,他突然聽到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乍一回頭,卻看見陳佑文正向自己快步走來。
“是你?你想做甚?”
武好古被嚇了一跳,這可是個買了梁山好漢要殺自己的人吶!一個高大的身軀馬上擋在了他的身前,這是老林教頭林萬成,現在是武好古的貼身保鏢。
自從知道陳佑文回到了開封府,他每次出門,就都帶著這位老林教頭了。
這回輪到陳佑文害怕了,他到底在西軍呆過,見識過真正的廝殺漢是什么模樣的!
他馬上立定,笑嘻嘻的沖武好古行禮,“武崇道,你不認得我了?我是陳佑文啊。”
武好古輕輕拱了下手,“原來是陳將仕,少見了。”
這里是任店街,又有林萬成保護,應該不會有什么意外的,所以禮數還是要進的。
“能借一步說話嗎?”陳佑文笑呵呵地問。
什么意思?武好古一愣,難道他在暗中埋伏了殺手?就在武好古拿不定主意的時候,陳佑文又拋出句話。
“有一件要事相告,和潘十八姐有關。”
潘巧蓮?
武好古的心里當即就是咯噔一下。
他其實知道出了什么事情……潘巧蓮會和趙佶經常見面這事兒要沒貓膩才有鬼!現在可不是21世紀,而是男女授受不親的古代。
潘孝庵那個死胖子多半想給自己戴綠帽子!
“好!跟我來。”
武好古四下看了看,然后就快步向任店街邊上的一座茶樓走去,陳佑文和林萬成也跟了上去。茶樓的一層沒有什么客人,武好古選了張靠窗的桌子,和陳佑文面對面坐了下來,林萬成則在鄰桌坐了下來。
小廝上了迎客,武好古叫了兩壺茶,又給了幾個銅板的小費便打發了。
“陳將仕,有話就說吧。”
陳佑文笑了笑,道:“說之前,你得答應一個條件。”
“說來聽聽。”
“你我之間的過節,在使遼回來之前,就當沒有發生,如何?”
陳佑文緊盯著武好古,開出了條件。
這條件其實不算什么,也不是他真正想要的。
“行!”武好古頓了頓,“說吧。”
陳佑文稍稍松了口氣,“你可知道潘巧蓮是怎么和端王搭上的?”
武好古點點頭,“因為我的一幅畫。”
“說對了一半!”陳佑文道,“沒有劉大貂珰和潘秉義的安排,端王也見不著潘十八!”
“你怎么知道的?”武好古反問,“你不是剛剛回來?”
陳佑文笑了笑,“你知道我在西邊給誰當機宜?劉家兩父子之間的書信往來,我都知道!這事兒就是劉大貂珰安排的,潘秉義和潘刺史也早就同劉大貂珰勾結在一起了。對了,你的學生米元暉其實也知道這事兒!”
他是劉璦的機宜,而劉璦又是劉有方的養子,而且陳佑文和劉璦的關系一直都不錯。所以劉璦的書信,都是由陳佑文保管的。因此陳佑文就從劉有方和劉璦間往來的書信中,發現了一些蛛絲馬跡,然后整理出了真相。
武好古道:“可潘十八許過宗子了。”
“那又如何?”陳佑文笑道,“你去問問米元暉,太后有多寵端王。
而且……太后可是大名府人,和潘家是同鄉。潘向二府,其實也是通婚的!只要端王有意思,許過宗子根本不是個事兒。當然了,潘十八要真的成了皇后,對你也是有好處的。
女人嘛,就是一件衣裳!以你今時今日的地位,還怕沒有好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