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武好古的一番分析,別說是“庸懦”的韓忠彥了,就連張商英和張叔夜這兩個能人,也有耳目一新的感覺。
之前大家只想到復燕或者不復燕,卻從來沒想過復燕成功之后拿什么去喂飽幾十萬甚至更多的燕云城民。
燕云之地入遼都快二百年了!那里早就是遼國國內經濟分工的一部分了。用后世的話說,燕云之地是遼國的工商業中心,燕云出品的手工業產品和通過燕云進口的宋朝商品,大多要銷往遼國其他地方乃至西域。而土地肥沃的遼國東京道則是遼國的糧食主產區和皮貨、藥材等出口原料的采集地。而燕云,特別是燕京用手工業品同遼國東京道交換糧食、皮貨、藥材等物。
也就是說,燕云之地和遼國的其他地方在經濟上是互相依存的!甚至到了密不可分的地步!
大宋如果想收復燕云,別的不說,至少要有足夠的糧食去喂飽燕云地區的漢人百姓?要不然飯都沒得吃,誰還跟你講民族大義什么的?
而要喂飽燕云百姓,奪取遼國東京道是不敢想的……既然東京道拿不下,那么就只有用宋朝自己的糧食去填補這個空缺了。
可是宋朝有能力每年調集上百萬石糧食去燕云嗎?現在光是給陜西諸軍和開封府運糧食,就已經讓朝廷頭疼死了,再要給燕云一百萬石……恐怕宰相都沒人敢做了。
武好古掃視了三人的臉孔,然后笑道:“若無一年百萬石米糧輸燕,那朝廷得到的就不是燕云之地,而是隨時會動地而來的漁陽鼙鼓了!”
看來這燕云之地,是無論如何都不能恢復的!
韓忠彥和張商英甚至張叔夜腦海中都冒出了同一個答案!因為每年向燕云之地輸送一百萬石糧食是不可能的,如果沒有該死的“三易回河”還好說。至少河北東路那是沃野千里,府庫充盈。但是現在河北東路的大平原年年被水淹,府庫里面空的都可以跑馬了,自己都要別的地方救濟,還這么供養燕云?
至于河北西路和河東路,那里都是多山的地形,出產炭石和瓷器,不怎么產糧食的,根本不可能一年拿出百萬石余糧。
再向南過了黃河就更別指望了,有開封府、應天府、河南府這些大城市在,還有陜西的西軍,中原地區每年要輸入幾百萬石糧食才夠吃,已經讓運河系統不堪負重了。
別說從中原調出糧食,就是利用疲敝的運河體系一年輸送百萬石米糧去燕云也是不可能的。
武好古嘆了口氣,“可這燕云之地是否恢復卻也由不得我朝啊!假若作為大遼柱石的宮分諸軍在漠北為阻卜所潰,那大遼分崩離析就是數年間的事情。到時候,我朝能不復燕云之地,而眼睜睜看著那里落入強虜之手嗎?
若燕云入了新崛起之強虜之手,那我大宋還能有安泰之日嗎?遼國的鐵器可是大半出自燕云的!而且燕云還有數百萬人口,其中丁壯不下數十萬人啊!
大府,我大宋和遼國之間的百年和平,可不僅僅是用五十萬歲幣換來的,而是我大宋百萬禁軍累次血戰打出來的!”
沒錯,宋遼之間的和平是雙方經過幾次血戰,都發現沒有力量征服對方后采取的不得已路線。
這個和平路線是不可能被代遼而起的強虜輕易繼承的——你一個富得流油的大宋擺在那里,人家會不咬上幾口就答應五十萬的歲幣了?哪有那么好說話的胡虜?
想要屈辱的和平,也得重新打過!
也就是說,遼國一旦崩潰,大宋就必有一戰。
既然一戰難免,那么在遼國崩潰之際收復燕云就沒什么不對的了,問題只是怎么收復,以及收復之后怎么將燕云融入大宋。
歷史上的宣和北伐前,大宋朝廷壓根就沒想過這些問題。最后雖然靠花錢收買女真人勉強收復了燕云之。但是卻始終沒有能力解決燕云之地的吃飯問題和融合問題,結果造成了可怕的災難。
而武好古作為一個資產階級奸商臟官,考慮問題當然比較全面了……所以在了解到遼國南京道的工商業和需要從遼東輸入米糧的情況之后,馬上就想到了幾十萬燕云城民的吃飯和工作問題。
幾十萬燕人沒飯吃沒工作,不亂起來才怪呢!歷史上就算是女真不被盟入侵,郭藥師那個坑貨多半也會變成個安祿山。
“可界河商市也產不出百萬石米糧啊?”韓忠彥問。
武好古笑道:“大府,界河商市是一個海港商市啊!
現在遼東運往燕京的百萬石米糧都是從界河入海,再往燕京而去的。不過由于內河水淺,遼人只能用小船海運遼東米糧,常常會翻船的。如果界河商市起來,那界河商市一定會變成遼糧入燕的轉運中樞。
雖然界河商市依舊不會產出米糧,但是運糧的船只,裝卸的碼頭,存糧的倉庫都會搞起來,到時候就能從海州運送淮糧入燕了。”
糧食其實還是有的,只是有能力輸出大量米糧的產糧區在淮南和江南,而要將數以百萬石的米糧從江淮運往燕京只能走水路。要走陸路的話,在路上消耗損失的糧食會比運到燕京的數量還要多,而且還要征調大量的民伕,勞民傷財,得不償失。
而水路運輸只能依靠海運,因為現在的運河體系光是應付開封府、應天府、河南府和西軍的消耗就不堪負重了,根本無力再為燕云供糧。
而航海是一種需要長期積累和投入才能擁有的能力,不是哪天心血來潮造點大木船就能有海軍和遠洋船隊了。百年海軍什么的肯定是夸張,不過大宋如果想要在二十年后擁有一支可以向燕云運送糧食的船隊——可以運糧去燕云的船隊一樣可以運兵去遼東——那么就必須從現在開始投入,而且最好還要拿下為遼國運糧的買賣。只有這樣才能保持船隊,并且讓隊伍得到鍛煉。
在將來的抗金斗爭中,這樣一支強大的海上力量可是最寶貴的力量啊!
也不說運送百萬石米糧了,就算一年運個五十萬石,也需要維持數百艘海船的龐大船隊!
韓忠彥捋著胡須,在心里反復琢磨著武好古的話。雖然他打心底里就認定武好古是個近幸,但是也不得不承認這個近幸還是有兩把刷子的。至少他給建設界河商市找到了一個非常站得住腳的理由……將來無論走滅遼還是援遼,無論是兵戰還是收買,仿佛都離不開界河商市和以界河商市為基地的龐大船隊啊。
看來這界河商市,還是應該要辦下去的!
而這個武好古……雖然是近幸,但還是可以用一用的。
在大名府城南,有一處氣象萬千的深宅大院,正是潘家將門的祖宅,武好古在一年前曾經到過這里,還在這里畫下了人類歷史上第一幅油畫《潘素兒的微笑》,同時也奠定了自己在人類繪畫史上無法超越的宗師地位。
呃,大藝術家啊!
今天,大藝術家武好古再一次來到這座已經煥然一新的大宅門前。
這一次故地重游是為了那個似乎不大看得上自己的弟弟武好文的終身大事——武好古現在當然是新黨了,不過這不等于他的弟弟也要入新黨。兄弟分屬兩黨這種事情,在宋朝的新舊兩黨斗爭中并不鮮見。王安石自己的兩個老弟王安禮和王安國都是反對變法的舊黨!
而且武好古還知道宋徽宗上臺后就改變了他哥哥哲宗專用新黨并且放權給宰相章惇的政策,而是采取了新舊兼用,異論相攪的老辦法——說穿了就是讓朝堂上的臣子狗咬狗,他這個皇帝坐收漁人之利。
雖然后世總評價宋徽宗不會做皇帝,可實際上他的帝王心術不比別的皇帝差,就是不會打仗罷了……其實宋朝的皇帝除了趙匡誰會打仗?都不會!
在這種情況下,武好古自然也不會讓弟弟武好文步自己的后塵加入蔡京門下。而且,自己是近幸吏商,而武好文是走正路的科舉士大夫,東華門外的好漢,兄弟二人走不同的路線才對!
所以武好古早就琢磨著給弟弟找個舊黨背景的老婆了,因此在開封府的時候,他就找潘巧蓮商量過——潘家將門其實也是親舊黨的,潘巧蓮和許多舊黨大佬家的閨女也都挺熟悉。因而就給武好古推了幾個人選,其中最合適的就是相州韓家的閨女了。
也就是韓琦的孫女、曾孫女一輩,人數還是很多的。韓家可是相州大族,從曾祖父韓璆開始就代代做官,到韓琦這一輩更是一門三進士。而韓琦自己有五個兒子,兒子們又都生了一大堆,因而韓家的女兒也有一大堆。
不過武好古自己出面去替弟弟求親也是不行的,他一近幸吏商沒這面子,但是潘家將門的族長潘孝嚴這些日子正在大名府——他家祖墳又被大水淹了,他是看看要不要遷墳的。
因此潘巧蓮就給了武好古一封書信,叫他去找潘孝嚴出面做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