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了京東商市的紀憶,沿著運河一路西上,當他乘坐的官船離開了工商業發達的徐州境內,進入應天府境內的時候,一股蕭瑟悲涼的氣息就撲面而來了。
昔日大宋帝國的南京應天府,竟然和臨近的徐州有了天壤相別的感覺。
徐州雖然也遭受了錢引危機的沖擊,但是經濟的活力只是暫時受到了抑制,并沒有失去。此時的徐州是中國第二大手工業中心,僅次于大周共和國的首都天津,超過了臨近的海州。
而支撐徐州手工業的三大支柱,則分別是石炭、冶鐵和瓷器。
其中石炭,也就煤炭開采業,徐州排名全國(包括周國)第一!徐州石炭通過運河和京東海運,行銷中原和東南。
徐州利國監的冶鐵業則在海州冶金學堂的推動下,也取得了飛躍式的發展。無論產品的質量還是產量,都可以和周國宣德府的冶金業一較高下。
借助運河和海運便利,利國監的鐵器,同樣行銷天下!
徐州附近的瓷器業本就非常發達,因為徐州有石炭資源,而且又靠近運河、淮河和海州口岸,方便出口。
所以就逐漸發展出了面向國際市場和東南市場的瓷器產業。
這三個支柱產業中,鐵器特別是軍用級的鐵器根本不愁銷路,所以利國監的冶場永遠煙霧升騰。石炭是必須品,現在正是小冰河期,沒有石炭取暖的冬天可是非常難熬的。至于瓷器主要是外銷或銷往南方的。中原的金融危機對海外市場沒多大影響,對江南、閔粵市場的影響也不太厲害。
所以紀憶看到的徐州和海州的市面還算過得去,但是應天府卻是蕭條得有點不像話了。
運河沿岸的榷場、草市,無一例外都處于極度萎靡的狀態當中。街市上冷冷清清,絕大部分的商鋪都上了門板,無人經營。
原本擁有二三十萬居民的應天府城,現在也變得非常清冷。大街小巷上行人稀少,店鋪紛紛倒閉,只有靠近應天府衙門和館驛附近,還有那么一點人氣。
在應天府城的館驛之中,紀憶遇到了新任的京東路安撫副使兼兵馬都總管,判徐州事,平海軍節度使潘孝庵。
今年五十多歲的潘孝庵已經從昔日的禁軍資本家變成了一位土木工程專家,先后負責營建了瓊林宮、開封新西城、南京襄陽府城。這回又受命去營建徐州城。
根據潘孝庵的方案(當然不是他自己做的,潘孝庵養了一大群營造業的都料匠和大匠),徐州州治所在的彭城,將會被擴建成一座擁有24個棱形出堡的階梯式棱堡。
作為棱堡核心的是在徐州舊城外圍修建的12面堡,12面堡的12個角會延伸出12座棱形出堡。同時12個面的外側,還會修建12座用飛橋聯絡12面城墻的棱形出堡。
24個出堡會將徐州城團團包裹,布署在出堡上的火炮可以互相支援,形成綿密的交叉火力!
除了這座24角棱堡,潘孝庵還計劃在利國監、沛縣、蕭縣和淮陽軍的治所下邳修建四座八面八角的棱堡。
另外,潘孝庵還會下大力氣整治徐州、淮陽軍境內的運河水道體系,以強化徐州的中心地位,同時防止洪水泛濫。
“官家欲以徐州為東都嗎?”
在館驛中的一間凈室內,聽潘孝庵親口說完了“大徐州計劃”后,紀憶感到非常吃驚。
現在朝廷的財政怎么都不會寬裕,還撥出巨款營建徐州,怎么不叫人懷疑?
一個南京襄陽還不夠,再要搞個東京徐州嗎?
不過話說回來,徐州倒的確比開封府更合適成為如今這個正處于分裂邊緣的大宋帝國的首都。
以石炭、瓷器和冶鐵中心徐州為都,朝廷至少可以保證東南的商業重鎮不會脫離掌控——這不僅是軍事上的掌控,而且還是經濟上的掌控。
至少京東商市是離不開徐州的石炭、瓷器和鐵器的!
徐州的地理位置也非常優越,自古便是北國鎖鑰、南國門戶、兵家必爭之地。而且還是著名的帝王之鄉,民風也較為尚武。還可以從臨近的山東、淮南募兵,能夠募集到質量不錯的兵募。
如果再有棱堡堅城作為根本,徐州在東南經濟崛起的情況下,也的確可以建都。
當然了,徐州相對開封也有不足,便是不處于中原腹地。距離陜西、河東、河北太遠,以徐州為都城的宋朝,會很難控制陜西、河東、河北等地。
另外,建都徐州還有個麻煩,就是徐州是個真正的工商之都,附近的京東商市又是同天津不相上下的海港和金融中心。
以徐州為都的大宋朝廷,就難免被新興的工商業資本所控制。大宋也會逐漸變成大周第二……不,甚至還不如大周。
因為大周共和國是軍事公民和商業公民共和的國家。
而大宋的軍事地主階級非常弱小,又集中于陜西、朔方、河北,如果遷都徐州,那么朝廷的支柱就是工商資產階級了。
這樣的朝廷有什么力量統御西北、河北、河南和西南的廣闊疆土?
“官家并沒有這個意思啊,”潘孝庵搖搖頭,“官家只是想要分封鄆王為東海郡王,以徐州為防御東海方向來敵的本據之地。”
“這個……”紀憶聽得一頭霧水,“分封的意思是什么?”
潘孝庵笑道:“就是割取小半個海州為東海國,以鄆王為東海國君,鎮守東海。再以徐州為東海國的后盾,這樣就能確保國家的東方門戶無虞了。”
“這……”紀憶想了想,似乎有點道理,可又有幾分不妥。“以東海王鎮守東南沿海倒是個辦法,可萬一東海王不靖,該如之奈何?”
“不會的,”潘孝庵笑著擺擺手,“鄆王雖才高八斗,但并無君王氣度,且醉心學問,絕不會有在東南割據的野心。”
“東海王沒有野心,就怕他身邊的人啊……”
“那就更不會了。”潘孝庵笑道,“東海王將會迎娶本官的外甥女美娘為妃,美娘乃是大儒之女,知書達禮,一定會勸說東海王近君子遠小人的。”
“你的外甥女?大儒之女?”紀憶一下子沒明白,潘孝庵只有潘巧蓮一個嫡親妹妹,但是潘氏一門的妹子卻有一大堆。不過紀憶記不起來那位潘妹妹嫁給大儒。
“就是大周元首武崇道的長女武美娘啊!”
“啊……”紀憶翻了翻眼皮子,心說:這下可好,就算趙楷沒這個心思,有武美娘天天吹枕邊風,東南不亂都難啊!
潘孝庵看見紀憶吃驚的模樣,只是嗤地一笑,道:“憶之,陛下春秋鼎盛,身體又好,再當三十年天子是沒有一點問題的。到時候你我還在不在世都兩說……只要天子在世時東南不亂,你我便為大宋盡責了。
置于天子龍馭賓天之后如何,你我是管不著的,讓后人去操心吧!
再說東南如今已隱約有周國第二的苗頭,再過三十年如何,我是不敢想的。我知道東海王畢竟姓趙……這還不夠嗎?”
紀憶皺眉:“不至于如此,不至于如此……天子招我入京該是宣麻,到時候一定會有辦法的。”
“辦法也不是沒有……”潘孝庵捋著花白的胡子,欲言而又止。
紀憶看著他說:“峴山居士(潘孝庵號峴山居士)有話就說嘛。”
“說就說!”潘孝庵道,“如今大宋天下并不是弱,而是有了崩解之勢。四方皆困于東南,士大夫皆困于工商。欲解天下之危,唯有二途,或抑制工商,或者依靠工商。
而欲抑制工商,則必須遷都襄陽,以便收取荊湖之米,巴蜀之錦,陜西、淮西之勇武,關洛、四川、京湖之風流。
而欲依靠工商,則當遷都徐州,控扼東海,遙制江南。以東南工商貿易之財,養山東、淮西之勇。”
在潘孝庵看來,如今的大宋已經分化成了士大夫和工商資本家兩大利益集團。
而且由于東南的工商集團依靠絲綢、海鹽、鐵器、瓷器、石炭以及金融資本的力量對內陸三百余州府軍進行剝削,使得雙方的矛盾尖銳到了難以調和。
想要兩頭討好,注定是吃力不討好的。
紀憶聽了潘孝庵的話,只是深深皺眉,不置可否。
他雖然一直都是朝廷的高官,但是卻長期在地方任職,特別是在東南和交趾多年,對中原和開封府的情況已經不是很了解了。所以根本不能想象大宋內部的矛盾已經激化到了需要用遷都來壓制的地步。
可是遷都是動搖國本的事情,那能隨隨便便就進行的?而且大宋到底應該依靠工商還是依靠士大夫呢?
工商的力量看似強大,但是在全國來說,真正能確保占據優勢的州府也不過是徐州、海州、泉州、廣州、蘇州、杭州、秀州、明州、越州等區區九個州,也許還有幾個或十來個工商勢力同士大夫均衡的州府軍。以不到二十個州府軍為根本,大宋能夠統御全國的四百余州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