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片刻王老太爺的神情,裴行庭失笑著下了馬車,而后轉頭對王老太爺道:“罷了,我下去活動活動筋骨,你們在這里等著吧!”說罷便大步向不遠處的馬車那里走去。
“回來啦!”
裴宗之抬頭看向眼前笑瞇瞇看向自己的裴行庭。
宮道兩旁紅墻黛瓦依舊,這座宮城矗立的年歲已經很久了,經歷改朝換代仍然在用著,宮道兩旁的宮人正在清掃著時不時落下的黃葉,看到她,忙駐足俯身行禮。
衛瑤卿朝他們點了點頭,神情平靜的向前走去。
秋風中偶有竊竊私語傳來。
“這是誰啊?”
“大天師啊!沒見過?”
“還不曾見過呢!原來大天師長這個樣子啊!”
“不長這樣能長哪樣?生三頭六臂不成?又不是怪物!”
這談話惹得女孩子一陣失笑,腳下卻不停留。現在早朝已經結束了,陛下多半是在御書房了,還未走到御書房的門口,便見外頭站著一個身著女官衣袍的女子,眉眼端莊大氣,見她過來,上前欠了欠身,開口道:“大天師回來了。”
衛瑤卿朝她點了點頭:“薛女官。”
“陛下就在里頭等著呢!”薛止嫻說著抬眼飛快的看了她一眼,聲音壓低了不少,“昨晚陛下見了兩家人,一家姓焦,一家姓原,聽說都是些會陰陽術的隱世一族。”
衛瑤卿詫異的看了她一眼,從薛家的事情之后,她與薛止嫻默契的沒有再說過什么話,不知道為什么這個時候她居然說起了這些。
對她道了聲謝,衛瑤卿走入了殿內。
薛止嫻回頭看向女孩子的背影,不知道為什么心頭涌出一陣酸澀:要在高處站穩從來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她這個御前女官做的如坐針氈,陛下的位子坐的小心翼翼,而看似厲害坐穩大天師之位的她也沒有想象的那么安穩。
“一家姓原,一家姓焦,聽說都是些隱世懂陰陽術的大族。”裴行庭說道,“自愿出山為陛下效力。”
“什么樣的大族論陰陽術都比不上姓張的和姓劉的吧!”裴宗之想了想說道。
“但姓張的就剩一根獨苗了,姓劉的又是前朝余孽不可用。”裴行庭頓了頓,笑道,“除卻這兩族之外,能找到已不容易了。”
“論實力或許不管姓原還是姓焦都不是她的對手,但這些人合起來呢,可不可以替代她?”裴行庭對他說道,“陛下不會容許一個不可控且不可缺少的臣子,從帝王權術來看,她會見他們而且愿意重用也在情理之中。”
“至少現在沒有誰比得上她。”裴宗之卻依舊神情堅定,對上裴行庭擔憂的神情,聲音又軟了一軟,道“如果真有一天,她坐不穩這個位子了,那就是天下人不再需要她了,我會帶她走的!”
“事情哪有這么簡單,”裴行庭嘆了口氣,目光落到了不遠處皇城古舊的城墻之上,“不過要是事事如此簡單,就又沒意思了。”
“也沒有那么復雜。”裴宗之想了想,道,“她只要是最厲害的那個,就能做好她的大天師!”
“那要保證她一直這么厲害。”裴行庭說道,“臣子想要自己不可替代,天下卻不想要那種不可替代的臣子,尤其還是她這樣的。”
自古以來,這兩方本就是矛盾的。
裴宗之點了點頭。
裴行庭看著他平靜的神色,頓了頓,忽地問他:“宗之,你今年多大了?”
“二十三。”裴宗之道。
“那你喜歡她嗎?”裴行庭問他。
裴宗之點頭:“喜歡。”
這回答連半點猶豫都沒有,裴行庭失笑,忽地深吸了一口氣:“有時間帶她回去給家里人看看吧!”他看著那個沉思的年輕人道,“我知道你不在意,她不在意,可世間總有些規矩不能免俗的。”
這世間事委實有趣的很,宗之是個怪人,那個女孩子也是個怪人,兩個人又偏偏湊到了一起,所以,這是不是緣分?
“好,事情忙完了我問問她。”裴宗之再次點頭。
午后的日光灑在皇城門頭,女孩子從皇城內走了出來,走出皇城的那一刻,她本能的抬手遮了遮日頭,沒了宮墻的阻擋,日光有些刺眼。待放下手,定睛望去,卻發現裴宗之已經不在原來的位置上了,不遠處的樹蔭下,停著兩輛馬車,幾人站在馬車前說話。
她走過去。
“這么快?”王老太爺難得沒有來兩句嘴皮子話,見她這么快出來,本能的皺起了眉頭,“陛下沒見你?”
“見了。”衛瑤卿說著看向向她望來的幾人,也沒有瞞著眾人的意思,“事情挺簡單的,陛下提,我同意,”她說著一攤手,“這樣就好了呀!”
“你同意什么了?”王老太爺問她。
“焦氏、原氏族中都有幾個陰陽術天賦還不錯的,如今陰陽司人才凋零,他們出現自然是一件好事。”女孩子說著點了點頭,面容清理,笑容干凈,“陛下招納這樣的人才,我沒有理由不同意。”
“你是真傻還是假傻?”沒有像裴行庭那要還要考慮再三,大抵是熟稔了,王老太爺開口直言不帶半點拐彎抹角的意思,“這種時候冒出來這兩家,這是擺明了想要對你取而代之的意思。一個是不如你,那么兩個三個呢?五個六個呢?”
“我知道啊,但這個就算知道也沒法拒絕吧!”女孩子笑了笑對王老太爺的不悅,反而愈發溫和,“我還知道這兩族是從西南來的。”
西南?這話一出就連一旁的裴行庭臉色都變了,也顧不得別的,忙問她:“你怎知道?”
“方才退出來時我問了他們,他們默認了。”
這句話很有意思,就似是她一開始就知道這些人的來歷,而且這來歷是猜的?那她又何以如此篤定呢?那什么焦氏、原氏又何以會回答他呢?
對上眾人不解的眼神,她說道:“陳善說過給我留了一個局,第一步自然是要我變得不再無可替代,焦氏、原氏的出現就是這一步了。至于為什么會承認,是因為不管是在陳善那里還是陛下那里,雖然同為朝廷效力,有時候我們是站在一起的,但同樣的,我們也是對手,所以沒必要否認。”
“真是天子無情啊!”王老太爺唏噓著斜了她一眼,“你為陛下可做了不少,她能登位你功勞不小,如今倒是好,不需要了一腳踹開了!”
“也不算無情。”女孩子說著反手將一塊巴掌大小的金牌拿了出來放到眾人眼前:免死金牌。
這一塊是自大楚開朝那一批之后,皇室第二次給出這塊金牌。
“陛下提前為我備下了一條生路,這是顧念舊情,”她說道,“但同樣的,作為陛下,忌憚什么的也是能夠理解的。”
從此只是君與臣,作為君自然會忌憚防備她這樣的臣,從焦氏、原氏的出現就可以看出陛下不會讓她一方獨大了。
“先給條生路,然后告訴你我要對你不留情面了么?”王老太爺嗤笑了一聲,雖是嘲諷,卻只道了一聲,“好一個帝王權術!”
“無情是無情了些,卻也能理解。”女孩子收了金牌,朝眾人笑了笑,而后神色帶上了些許倨傲,“不是所有人都能替代我的,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好大天師的!”
她天生道骨而生,不曾虛度光陰,即便換了具身體,骨子里依然有這樣的自信。
“你有這樣的自信就好。”王老太爺說著瞟了她一眼,不忘提醒她,“別忘了我的事啊!”
“知道了。”女孩子笑盈盈的回道,而后看向裴宗之,“陛下賜了我一座新宅,就在天師道上,據說已經建好了。”
其實只是將原先的宅邸買了下來,修葺、改造、打通,兩戶并作一戶而已,自然比重建要快得多。
“不止一戶。”裴行庭說道,“陛下將剩下的都買下了。”
“還有兩戶,一戶賜了焦氏,一戶賜了原氏。”少女說著,伸手搭上裴宗之的肩膀,拍了拍,道:“以后大家都是鄰居了,那地方也成真正的天師道了。”
天師道原先七戶宅邸,如今改了風水之后,變為五戶,一戶原來的張氏宅邸由先帝賜給了裴宗之,兩戶打通,自張氏平反后給了解哥兒,剩下的三戶,由即將由她、焦氏、原氏入住。
這不叫天師道叫什么?
“往后那條道祥瑞御免,走一走還能逢兇化吉。”女孩子笑著對王老太爺道,“老太爺,以后常來坐坐啊!”
王老太爺眼皮一翻一邊罵著“滾滾滾”一邊道:“那地方鄰著回園,吵死人了,誰高興去!”
又說了幾句閑話,眼見無話可說了,兩方便出言告辭。因為著實有不少話都不必說,不管是王老太爺、裴行庭還是他們,很多事情不消說對方就已經明白了。
“馬車便留給你們了。”裴宗之道,“我們許久沒回長安城了,想逛一逛。”
說著二人俯身一禮,轉身離去。
望著兩人漸遠的身影,王老太爺嘀咕了一句“還有心思閑逛”便回了馬車之內。
“閑著也是閑著,瞎操心罷了!”裴行庭說著,再次望了眼那兩人離開的方向,此時已經見不到他們的身影了,他嘆了口氣,忽對王老太爺道,“王司徒,我看我們宗之和大天師還真挺般配的。”
“太般配了,般配到除了你們宗之也沒有旁人有這個膽了。”王老太爺說著哼了一聲,“走吧走吧,風里雨里都闖過來了,還有什么闖不過去的?”
裴行庭聽的一陣失笑:是啊,風里雨里都闖過來了,還有什么可擔心的?
夜色深濃,停靠在天師道旁的兩輛馬車上下來不少人。
“小姐!”
“六姐!”
兩道聲音幾乎同時響起,從馬車上跳下來小跑而來的棗糕到底比不上長高了不少的衛君寧,被他一把拎著衣袍拉到了身后,自己湊到了她跟前,紅著眼睛抬起頭來:“說好了回來吃飯的呢,飯都涼了!”
衛瑤卿摸了摸他的腦袋,看向他身后的衛同遠和李氏,還有神情莫測的衛同知,她朝眾人行了一禮之后道:“父親、母親、伯父快進來吧!”
“你以后就要住在這里嗎?不回家了嗎?”衛君寧看著這地方,撇嘴表示不滿,“六姐還沒出嫁呢,憑什么住外頭!父親,母親,你們不說說嗎?”
衛同遠和李氏神情一僵,朝衛同知看去。
衛同知嘆了口氣,開口道:“陛下賜宅,怎能不住?”
衛瑤卿點了點頭,看著他。
他又說道:“她不僅是我衛家的六姐兒,也是大天師,她走的路早已超出了你們的想象,她要面對的危險也比你們想象的要大得多,她舉手投足間的一個決定甚至可能影響到國祚的走向。”
夜色下女孩子雙目如寒星秋水,她看著他們,說道:“我身邊很危險,離你們遠一些也好。”
聽著身旁幾人低低的啜泣聲,衛同知嘆道:“我知道,你……你這孩子做事總有你的理由。”其實更多的是君命不可違吧!
“焦氏、原氏來勢洶洶,更重要的是這也是陛下希望我們看到的,我不懼勝敗,但我不想讓你們也置身危險的境地。”
少年抬起頭來,雙目通紅,揚著脖子看向她:“那往后我來看看六姐都不成嗎?”
“這個當然可以。”女孩子被他這句話逗笑了,忍不住摸了摸他的腦袋,“我是你的六姐,這一點永遠都不會變,只是我們需要一點距離。”
“你們知道為什么曾經的張氏甚少同外族聯姻嗎?因為陛下不允。陰陽司的大天師雖為大楚官吏,卻不同于一般的官員。本來就不能同朝堂、權勢有太多的交集,就算有,也當是陛下首肯的。如今我成了陰陽司的大天師,自然也一樣。天子忌憚的是用莫測的陰陽術插手權貴斗爭,背后中了什么招,一般人都很難發現,所以勢必不會準許他們同朝堂權勢有太多的交集。”
月光下女孩子的聲音輕柔卻又不容置疑。
眾人聽的似懂非懂,不過沒關系,他們有足夠長的光陰來明白這一件事。
將人送上馬車的那一刻,衛君寧猛地回頭,見少女站在門口望著他們,衣衫飄飄,身影孤寂而堅定,他忽然開口道:“六姐,二姐的親事定在下月初五,她要我同你說一聲,你一定要去!”
女孩子笑了,這一笑沖淡了周身的孤寂,人也變得愈發溫和,她道:“我還是我,衛家的六姐兒。所以,回去告訴二姐,我一定會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