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喬山早就過了毛躁的階段,活了兩輩子的人了,很少有事情能讓他激動,但是今天,他的興奮不亞于掙到第一桶金。
想在《經濟研究》發論文,本就很不容易,能被選做封面文章,難度就更大了,而且這本身就是一份難得的榮譽,也是對其論文的認可與看重。
光華認定的一類經濟學期刊,只有《經濟研究》和《管理世界》,甚至于《金融研究》之類的,也只能排到第二檔。
看著期刊封面上自己的名字和論文標題,陳喬山呵呵傻樂,論文雖然算不得原創,但經濟學畢竟不同于社會學,里面的骨架都是他親手寫就的,數據也是第一手資料,還有對產業鏈的分析以及未來趨勢的判斷,這些都是原創內容,能被頂級學術期刊認可,成就感必然是不同的。
看著陳喬山的樣子,嚴教授也很是些欣慰,這么年輕就能做出成績,也不枉費他半年的悉心調教。
當然,嚴教授心里更多的是期待,他也想看看,陳喬山到底能走多遠。
過了一會,嚴教授敲了敲桌子,提醒道:“別太得意,成績只是一時的,一篇論文也說明不了什么,長久堅持下去才是正道。”
陳喬山自是虛心受教,他心里也明白,能取得今天的成績,還多虧了嚴教授的提攜。
所謂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而在學術界,跟對師傅卻很關鍵。
無論中外,學術界基本都被學閥把控著,尤其是經濟學界,主流經濟學說和非主流經濟學說的爭斗從來都沒有停止過。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門派,國內的經濟界也概莫能外。
說起國內的經濟學派別,首推清華經管。
雖然清華直到84年才建立經濟學院,但其歷史悠久,老一輩以陳岱孫為首,二十世紀二十年代就在校任教,復院以后首任院長由國家經貿委副主任兼任,后來一直做到國之副貳,有里有面,學院的發展可以想見。
借助外部優勢,清華經管可謂臥虎藏龍,當然,里面也不是鐵板一塊。
像是以意識派見長的胡鞍鋼,在宏觀經濟學層面很有影響力,但他屬于非主流學說,并不受市場經濟學派待見,同門相殘也時有發生。
清華如此,北大也好不到哪里去。
北大經濟系是中國第一門經濟學科,雖然日漸式微,風頭逐漸被光華取代,但是影響力還是在的,與此用時,還有中國經濟研究中心在旁虎視眈眈。
光華、經院、CCER并列存在,三強鼎力自然是誰也不服誰,想那張教授和林副行長的幾番論戰,引得圍觀無數,也算是斗得一地雞毛了。
除此之外,還有穩坐半壁江山的社科院的經濟學部,以及首開經濟系研究生的南開經濟系、武大、人大……林林總總,派系林立。
嚴教授學術水平有限,沒有什么太大的建樹,但為人師表卻綽綽有余,他研究的是古典經濟學,還把邊際學說引入國內,即便經院在北大各派系的學術之爭中并不占優勢,但作為曾經的掌門人,嚴教授的影響力自是不凡,門生故舊也是龐大的存在。
陳喬山自知受益匪淺,卻不知道如何回報。
他上輩子也是歷練過的,各色人等都打過交道,唯獨嚴教授這種純粹的學者,陳喬山還真不知道該怎么感謝。
所謂名利二字,提錢太俗氣,他自己都看不過眼,而名氣,陳喬山又給不了,話又說回來,老爺子都活到這歲數了,什么沒見過,也未必看在心上。
反復琢磨了一陣,陳喬山很是誠心實意地說道:“老師,謝謝。”
嚴教授倒是一陣愕然,待反應過來,他難得地笑了笑:“你總算是心甘情愿地叫一聲老師,我也不算白忙活一場。”
陳喬山很是尷尬,面子上頗有點難堪。
他也是有幾分傲氣的,上輩子受媒體的影響,等閑專家學家陳喬山未必看在眼里,頗有點慢功卿傲王侯的架勢。
這輩子更是如此,聊起經濟形勢和未來趨勢,他是誰也不覷,能讓他心甘情愿喊一聲老師的,也不過寥寥數人。
在北大市場經濟中心,從上到下幾乎都知道陳喬山是嚴教授的關門弟子,但是兩人從來都沒有說過這個話題。
嚴教授不提,陳喬山自然不會主動拜師,一方面是礙于顏面,另外也有幾分矯情在里面。
這一聲老師喊出口,算是坐實了兩人的師徒關系,頗有點開山立派傳承衣缽的架勢。
“一次成績算不得什么,切不可驕傲自滿,做學問如逆水行船,雖然是老生常談,道理卻是不容反駁的,你要時刻謹記。”嚴教授難得地又提點了幾句,很是語重心長。
“你有能力,天賦也不錯,不做學問真的是浪費,你們年輕人愛折騰,我是不反對的,不過我還是希望你能把部分心思放在學問上,市場也是一門大學問,我希望你能做出一點不一樣的成績出來。”
只是一瞬間,陳喬山就明白了嚴教授話里的意思。
他上次提過站長大會的事,老爺子自然知道他在折騰什么,不過一心不能二用,一邊在市場中折騰,又想做學問,明顯是不能兼顧的,未來能走多遠,還真的很難說。
老爺子用心良苦,陳喬山也只能盡最大的努力,哪怕只是為了不辜負這番殷切希望,他也得做出一番成績來。
“您放心,我一定不會讓您失望的。”
嚴教授搖了搖頭,“我失望與否不重要,只是希望你能在這條路上繼續走下去。”
陳喬山點頭答應下來,神色很是鄭重,知道未來的大趨勢,也是一種能力,不管怎么樣,物盡其用還是可以的。
席勒能憑借著兩次精準預測宣揚自己的學說,陳喬山同樣也可以,只不過再此之前,還有很多的路要走。
他再自目中無人,也不能忽略了過程,最起碼的經濟學基礎還是要有的。
想了想,陳喬山有點頭疼。
光華的課程偏向實證金融方向,其實并不適合做學問,看來以后得多花點心思了。
聊了一陣子,嚴教授突然說道:“還有個消息,要知會你一聲。”
陳喬山一愣神,難道還有什么好消息不成?
“這個消息要保密,你知道就行了,暫時不要泄露出去。”嚴教授又叮囑了一句,陳喬山有點納悶,最近也沒干什么,難道又惹麻煩了?
嚴教授見他一副急不可耐的樣子,也沒難為他,直接說道:“你幾個月前不是跟那個李素打過嘴官司嗎,難道忘了?”
陳喬山一驚,他連忙追問道:“難道是出口從量稅有消息了?”
嚴教授再次露出一個笑容,不過心里卻是百般滋味,要是能早十年把陳喬山收入門墻,或許經濟學院又是另外一番模樣了。
頓了頓,他收斂情緒說道:“跟美國人的談判有結果了,國務院關稅稅則委員會已經形成決議,決定放棄對汽車零部件等五大類出口商品的從量稅征收,一共涉及到337種產品的調節關稅。”
陳喬山很是驚喜,這也算是一種成功的嘗試了,不過他還是謙虛道:“其實這件事跟我沒什么關系。”
“確實跟你關系不大。”嚴教授輕飄飄的一句話,頓時把陳喬山打擊得不輕,他也就謙虛幾句,想當初在網上跟李素互懟,聲勢很大,也算是弄得盡人皆知。
雖說只是鬧出一點輿論紛爭,但是風起于青萍之末,能這么快出結果,未必沒有受到當初爭論的影響。
嚴教授人老成精,哪能看不破陳喬山那點小心思,他笑道:“行了,知道你有很強的經濟學直覺,不過大政方針不可能一言而決,這件事你也算是小有功勞。”
說話還帶大喘氣的,陳喬山很是無語。
“稅則委員會征求意見的時候,有專家專門提起北大喬山,還分析過你當初在網上的觀點,倒是看不出什么大毛病,你也算是給北大長臉了。”嚴教授一輩子教書育人,也算是頗有心得,玩起心理學是一點不差。
陳喬山已經麻木了,老爺子這是典型了抽一鞭子給顆甜棗,他也只能受著。
“爺爺,吃飯了。”
師徒兩人正聊著,嚴妍那丫頭拉著嚴小沁,兩人相伴著進了書房。
前后也就一個多鐘頭,一大一小兩個丫頭片子倒是親熱起來。
“好吧,那就不聊了,我們吃飯去。”見到小孫女,嚴教授早沒了為人師表的那番做派,說話也變得輕聲細氣起來。
陳喬山也不吱聲,捧著兩本期刊跟在后邊出了書房。
嚴小沁見他這樣,不由湊過來小聲問道:“你拿的什么?”
陳喬山獻寶似的把雜志封面露出來,她好奇地看了兩眼,也沒發現什么異常,他只得指著自己的名字道:“看這。”
“啊?”嚴小沁驚訝地問道:“你的論文真的發表了?”
陳喬山倒是頗為矜持,頓時惹來嚴小沁一個不滿的眼神。
他很是得意地說道:“這還能有假,樣刊都拿到了,如假包換的《經濟研究》,這可是國內頂尖的經濟學期刊,即便是光華的老師,每年也發不了幾篇。”
嚴教授聞言不禁咳嗽了一聲,他回頭瞪了陳喬山一眼,語氣不善地說道:“一點定力都沒有,這才剛取得一點成績,要戒驕戒躁。”
陳喬山鬧了個沒臉,只得訕訕地點頭受教,嚴小沁倒是神情古怪,眼神里怎么看都藏著點幸災樂禍的意思,陳喬山也沒心思跟她計較,他倒是想得明白,回家有的是機會。
見陳喬山一副陳懇受教的態度,嚴教授很有點孺子可教的滿足感。
想了想,到底是沒忍住,嚴教授又喃喃自語道:“北大還好,CCER加上經院和光華,每年都能發五六篇經濟研究,清華情況不太妙,這都建院二十年了,論文數量勉強也就半百之數吧!”
頓了頓,似是又想起了什么,嚴教授帶著幾分調侃說道:“差點忘了,前不久還被你攪黃了一篇論文,細算下來,你跟清華經管也算是頗有淵源了,回頭消息傳開,想必有些人就該坐不住了。”
陳喬山有點哭笑不得,搞了半天,嚴教授這里也是有門戶之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