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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請茶

  不同于從上海遷到香港遠近聞名的陸羽茶樓,蓮香茶樓是尖沙咀本地的老字號,日占時期這間茶樓停業三年,戰后才再度開張,生意多少受到影響,一直不溫不火。

  蘇敬賢帶著本名陳秉忠的書店老板剛邁步走進蓮香茶樓,一名茶樓伙計就快步迎上,滿臉堆笑道:“賢哥,今日得閑來飲茶呀?”

  蓮香茶樓是蘇敬賢常來的地方,這里的伙計對他很熟悉,也都知道這個年輕后生最近在差佬堆里面風頭正勁,而且出手大方,所以對他格外熱情。

  “老張。”蘇敬賢沖這名伙計點頭打個招呼,介紹身邊的陳秉忠,說道,“剛認識的一位朋友,來這里聊兩句。”

  老張做了多年茶樓侍應,自然很有眼力,一眼就看出來站在蘇敬賢身邊的陳秉忠衣著普通,不像是大富大貴之人,不過臉上卻沒有絲毫流露,立刻躬著腰迎向陳秉忠連聲道:“不怪得今早門口喜鵲喳喳,原來是貴客臨門,貴客臨門呀!老板以后一定要多多關照。”

  蘇敬賢笑笑,知道這些茶樓伙計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也不以為意。倒是陳秉忠顯得有些拘謹,他自前些年好賭敗光家產后就鮮有人對自己如此客氣,連樓下賣細蓉的老板見到自己都陰陽怪氣的叫一聲‘爛賭忠’,現在被老張恭維反倒有些不習慣。

  一番客套之后,老張領著蘇敬賢和陳秉忠走到二樓一間臨窗雅間,兩人分別落座后蘇敬賢沖老張招招手:“十年普洱一壺,點心無所謂,你看著來幾樣就行。”

  老張點了點頭,面朝兩人退出門,然后輕輕把門帶上,扭過臉對樓下柜臺喊道:“二樓臨窗雅間,十年普洱一壺。”

  喊完后,這才匆匆下樓去后廚挑選幾樣上等點心。

  不多大功夫,老張和另一名伙計叩門而入,將茶壺茶杯一一擺好,又擺上了幾樣點心干果,垂手笑道:“賢哥,陳老板,用不用叫個歌伶上來彈曲助興?”

  “不用。”蘇敬賢搖搖頭,取出錢包抽了張百元港幣遞到老張手里,笑道,“你這里的歌伶個個都未成年,只能看不能吃有什么意思?”

  老張接過錢笑得臉上都有了褶子,他也知道蘇敬賢是在開玩笑,蓮香茶樓十幾名歌伶怎么可能全都是妹妹仔?不過對方既然拒絕,也就不必再提了。

  “好,那我們就先出去,有什么吩咐賢哥再叫我。”

  老張說完這句話后,和另一名伙計相繼離開,茶樓雅間內,就只剩下蘇敬賢和陳秉忠兩人對坐。

  “忠叔,請。”蘇敬賢對陳秉忠做了個請的動作,等陳秉忠動筷后,這才提起筷子夾了一塊鯪魚球放進口中。

  蓮香茶樓的點心不少,蘇敬賢最好鯪魚球這一口,伙計老張也是摸清了他的喜好,所以幾樣點心中鯪魚球擺的最多。

  他吃的怡然自得,對面而坐的陳秉忠卻有幾分如坐針氈的感覺。別看報刊業表面上利潤十足,分發銷售卻并不景氣,否則陳秉忠也不會把書店開在租金低廉的唐樓二層。他的學津書店一個月頂多掙一百多塊,趕上有什么爆點新聞,說不定當月能賺兩百塊出頭,現在蘇敬賢一頓茶飯就抵去他大半個月的收入,肉疼的同時讓陳秉忠更加不解的是,蘇敬賢究竟為什么要請他吃這餐茶飯?

  陳秉忠自問自己之前擔任大地報主編的時候,日子過得的確滋潤,也算吃過見過。但自從戰后報社停辦,自己又染上賭癮后,日子就一天不如一天,報刊業的同行也都紛紛疏遠,如果不是有幾個老死幫襯開了家書店,現在他恐怕吃飯都成問題。

  倘若說他現在還是一家報社的主編,蘇敬賢請他吃飯倒也情有可原,可現在這個年輕后生明顯知道自己已經落魄,卻還帶自己到蓮香茶樓,究竟是圖什么呢?

  他心中藏著心事,手上就躊躇幾分,夾著一塊紅豆糕半晌沒有送進口,蘇敬賢見狀放下筷子,出聲問道:“怎么?不合胃口?”

  陳秉忠回過神來,急忙搖頭道:“不是,不是!”

  蘇敬賢笑笑,端過茶壺斟了兩杯茶,先后放在陳秉忠和自己面前,漫不經心的說道:“忠叔一定好奇怪,點解我要請你來這里飲茶?”

  陳秉忠干笑一聲,雙手接過茶盞,嘆了口氣:“老實講,我現在廢人一個,之前在書店說認識報社朋友也都是吹水來嘅……”

  “請茶,十年份的云南普洱,聽說是從內陸運來,也不知是不是真的。”蘇敬賢微微一笑,像是沒聽見陳秉忠的自嘲,端起茶杯小啜一口。

  陳秉忠剩下的話還沒出口,見蘇敬賢端起茶杯,只好停下話頭同樣喝了口茶水,只是他心中有惑,這茶的好壞卻沒有心思細細品味,匆匆放下茶杯后立刻再次開口:“蘇先生,我……”

  話至一半,蘇敬賢卻擺了擺手,又替他斟滿茶,語氣依舊不緊不慢:“忠叔,請茶。”

  第二次被打斷,陳秉忠怔了片刻,看著桌上茶杯中明亮紅濃的茶湯,然后又抬頭望向蘇敬賢,半晌后忽地搖頭一笑,主動端起茶杯來虛敬蘇敬賢:“蘇先生,請茶。”

  這一次,陳秉忠沒有像之前一樣莽撞,而是沉下心來閉上眼細細品味杯中茶湯。他原本就是文化人,沒有沒落之前也喜好茶道,只是這幾年手頭拮據,這一愛好也擱在了腦后,現在沉下心來品茶,身上的氣質都變得斯文從容幾分。

  輕輕吹開茶湯上的油膜,普洱醇厚的香味順著鼻孔直竄咽喉,陳秉忠點了點頭,端著茶杯輕啜,陳茶的韻味在口中由苦澀轉為甘甜,順著喉嚨流到腹中,緊接著就覺得一股熱氣順著小腹升騰而起,四肢百骸是說不出的輕松快慰,那是陳年的茶氣被水煮泡后獨有的滋味,陳秉忠現在放松心情,這種感覺更為明顯。

  “云南普洱,好!”陳秉忠放下茶杯,口中稱贊一聲。

  蘇敬賢把嘴里的點心咽下后說道:“你要是鐘意,以后有機會再做報社主編,天天來這里飲都行。”

  陳秉忠聽到這句話后更加確定自己心中所想,徐徐吐了口氣,筷子頓了頓,又擱在盤子邊上,看著蘇敬賢說道:“蘇先生,現在報刊業冇前途嘅。”

  蘇敬賢取出煙盒,點燃一根香煙,然后把火柴和煙盒推到陳秉忠面前,咧嘴笑說道:“我剛才還在想,如果你第三杯茶還想不到我為什么請你來這里,我就應該轉身走人。”

  “太久不用腦,都生銹了。”陳秉忠自嘲一笑,摩挲著手里的煙盒。

  “還有得救。”蘇敬賢開了個玩笑,摸著下巴說道,“我的確想去報刊業踩一腳,原本想去找大公報、文匯報這種大報館的主編取經,不過人家個個眼高于頂,未必會把我這種便衣放在眼里?今日湊巧遇到你,一起交流下嘍。”

  蘇敬賢這話倒是不假,他雖然升職做了便衣探員,但也只是在尖沙咀這一片的普通人里露臉,且不論那些華商巨富,就算是一些個社團大佬都能對他吆五喝六,他如今的身份地位全靠一支槍撐著。如大公報和文匯報那樣的大報社主編,連港府官員都能結交,他一個小小的便衣探員在別人眼里自然算不得什么。

  雖說已經落魄,不過聽到蘇敬賢直言不諱地將自己和大報主編相比,陳秉忠心中還是有些不是滋味。

  看了看一臉理所當然的蘇敬賢,陳秉忠苦笑一聲:“蘇先生,不用這么直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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