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是新年的最后一天,賞罷花燈朗月,吃完元宵,喜慶祥和氣氛一點點散去,一夜過后,春節就算真正地結束了。
對香港的普通民眾來說,新年新氣象,人們帶著從天后廟求得的好運和祝福,整裝出發,期盼在新的一年萬事順利、富足安康。但是對香港商界的商人來說,這一年從春節伊始,就開了個最壞的頭。
如果說去年禁運令只是有風聲傳出,還沒有波及到香港這個自由港,那么從今年年初二月一日開始至二月十六日,所謂的額外措施委員會成立后,以英美法為首的十余個國家,就紛紛加入到對華禁運的行列中,尚屬于英國租界地的香港已然站在了漩渦中間。
鄭記織造廠銷往美國的時裝并不算多,但饒是如此,年初到現在,鄭云宏這位大老板已經失去了幾件訂單,不足一個月時間里損失高達三十多萬塊港幣。
發生這種情況的不單止鄭記一家,也不單止織造這一個行業,整個香港只要涉及到進出口的公司企業,幾乎全部遭到虧損。
此時,鄭記織造廠位于太子道工廠的辦公室里,在鄭云宏對面坐著的,除了弟弟鄭云圖,還有一位是他的大兒子鄭朋孝。
“儂娘個搓比!”鄭云宏將手里的文玩核桃重重地拍在桌上,滿臉怒容,“你老爹我做了幾十年生意,還沒聽說過這種道理!”
從英國留學,趕回香港過春節的大兒子鄭朋孝低下頭,往桌上掃了一眼,見父親鄭云宏將手挪開后,桌上兩個被他盤了數年之久的文玩核桃已然開裂。
在鄭朋孝心目中,父親鄭云宏從來都是個笑容滿面的和善商人模樣,從小到大他還從來沒見過鄭云宏發這么大的火,尤其是在自己面前。
不過話又說回來,美國佬這次的做法也實在太過分了,居然用紡紗產自中國為藉口,單方面取消已經完成的訂單,欺人太甚!
鄭朋孝心中想著,臉上露出不忿之色。
“阿孝。”一旁的鄭云圖對大哥發火視而不見,而是轉頭看向侄子鄭朋孝,“你在國外念書,見多識廣,現在買一個美國身份要使多少錢?”
鄭云圖的想法倒簡單的很,既然美國人不做中國人的生意,自己搞一個美國身份就萬事大吉。
鄭朋孝對這個青皮流氓出身,染上鴉片癮的叔叔向來看不上眼,就算他現在手里沒有端著煙槍,說出的話依舊讓鄭朋孝心中不屑。
美國佬現在已經在紡紗原產地上做文章,這個大煙鬼還以為換一個國籍就影響不到生意?
“爺叔,不是身份問題,現在連英國白皮鬼佬在香港的進出口生意都受到打壓,就算我們拿到美國移民者身份,公司和廠房開在香港,還是要從國內的棉花樹上獲取原材料,一樣會被限制出口。”鄭朋孝說到這里,見父親和叔叔都把目光放在自己身上,不由得有些飄飄然,發表意見道,“我覺得想要恢復在美國的訂單,還是要從原材料方面下手,鄭記可以從英美各國進口棉花、蠶絲和羊毛,紡織制作后再出口到美國去。”
鄭朋孝面色得色說完這番話,本以為會博來兩位長輩的夸獎,不料想父親鄭云宏聽完后臉色更沉,而鄭云圖已經忍不住笑了出來。
“小赤佬,就憑你這幾句話,你老爹的生意就不可能留給你。”鄭云圖煙癮上來,打了個哈欠,望著侄子笑道,“先不說現在限制進出口,有沒有可能進口到原材料。你知不知道舍近求遠進口國外的原材料要多少成本?他娘的各項關稅加起來,最后恐怕連本錢都收不回。”
鄭云宏當年到港后一心撲在生意上,直到二十三歲才娶妻生子,在當時已經算晚婚。如今大兒子鄭朋孝雖然也已經年過二十,但因為從小就在書院讀書,成年后又被送到英國留學,基本沒有接觸過家里的生意,對織造業的成本利潤更是一竅不通,所以才會說出這番想當然的話。
被自己素來瞧不上眼的叔叔譏笑幾句,鄭朋孝臉上青一陣紅一陣。
鄭家老大鄭云宏顯然也對兒子說出的這番話非常不滿,朝他望了一眼,嘆口氣揮一揮手:“你先出去,我和你叔叔有其他事談。”
鄭朋孝聽到父親嘆氣,又羞又臊,低頭應了一聲,匆匆出了辦公室。
等鄭朋孝離開后,鄭云宏坐在椅子上久久無言,半晌后才從嘴里吐出一句話來:“不成器的小赤佬!”
“你是不是想到了鄭麗茹家那個小外甥?”鄭云圖看了大哥一眼,從懷里摸出一支加了料的雪茄,劃著火柴。
有小輩在場的時候,鄭云圖從來不碰煙土。
被說中心事的鄭云宏微微閉眼,為人父母,總是喜歡把自家子女和別人家的孩子相比較,他最近了解的年輕人里只有蘇敬賢一個,十九歲就創辦下中港日報,相比之下,就憑自己的兒子鄭朋孝剛才那番話,和蘇敬賢就差了不止一籌。
“我看阿孝是衣食無憂慣了,今年就讓他留在香港,去觀塘的廠房學做生意,從底層工人做起。”鄭云宏張開眼,一句話就決定了鄭朋孝接下來的去留,然后又扭過臉問弟弟鄭云圖,“歐洲那邊的生意暫時是做不成了,你有什么想法?”
鄭云圖抽了口雪茄提起精神,沉吟著開口道:“打仗嘛,總會結束的,幾十萬的訂單生意我們還虧得起。既然歐洲那邊生意做不成,就還是像以前一樣,把市場重心放在東南亞。”
“也只能這樣了。”鄭云宏撥弄著桌上碎裂的核桃,眉頭緊鎖,“不過現在大家都沒有了歐洲市場,東南亞這塊蛋糕搶的人難免就更多,難啊!”
“再難還能難得過當年剛來香港的時候?真正該叫苦的是沈榮濤這個同業會會長,他一向仗著有人脈,只接美國的訂單,現在哭都沒眼淚。”鄭云圖夾著雪茄慢條斯理,盯著鄭云宏的眼睛繼續說道,“更何況我們現在可是有個做大報的親戚,就算市場競爭激烈,廣告方面也能搶占先機。”
提到蘇敬賢,鄭云宏又想到了自己的兒子,禁不住搖搖頭:“我現在越來越覺得我們那個小外甥不一般,張媽能說動鄭麗茹,也難保證她兒子會輕易轉過頭幫我們。”
“你說如果中港日報的廠房突然失火,到時候我們做娘舅的再拿錢出來幫外甥重建廠房,他會不會感謝我們?”鄭云圖低頭想了想,咧嘴一笑,露出森森白牙。
鄭云宏聞言擰著眉頭,定定望著弟弟鄭云圖,良久后輕一點頭:“香港字頭的人靠不住,去杜公館那邊找自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