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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九十二章 魔漲道消

  “河北兩路州府長官入陸王眼中者不多,李邈、張所為其首也。陸王使人暗中勸降,皆為其嚴詞所拒。現今大名府破,張所殉死,依次便是真定了。”河北空虛至此,梁山軍掃蕩北地,已確切無疑。陳瓘有時也不得不感慨,兒子的這一搏,真是可搏出一似錦前程來。“陸王根基穩固,人心在握,縱使士心猶有反復,亦不過是細枝末節。”

  難得啊,士大夫自己把自己說成“細枝末節”,難能可貴的很。

  須知道士大夫口中的‘民心’更多時候是在指點自己,可是在梁山,這民心指的卻是真正的百姓之心。

  陳瓘以‘民心’、‘士心’區分之,任伯雨自然懂得。

  “李彥思在其位謀其政。當今圣上繼承大統以來,疏斥正士,狎近奸諛,任用蔡京、童貫一黨奸佞,驕奢淫佚,雖屢失民心,卻也不至叫一路疆臣都不戰而降了梁山。”任伯雨看著陳瓘,他清楚這個時候陳瓘來真定的用意。

  都是經歷仕途數十年的人物,此刻就不需要去說什么士林風骨,天下大義。但任伯雨就是好奇,“老夫素聞那位陸大王視士林為朽木,視名儒為草芥,恨大戶入骨,恨巨室入髓,何以就叫瑩中前來真定招撫了?”

  這明顯與那位的風格不同么。就梁山軍歷來施行的一套,那不是從頭到尾,一路車翻,敢有異議者,歷來都斬草除根,殺得干凈的么?否則士林怎會傳說他暴虐兇殘,為有史以來蓋始皇帝第二!

  “哈哈,這般言語就未免過于偏頗。陸王所殺之人雖多,卻皆是罪有應得之輩,從無濫殺無辜之舉,豈能稱得上暴虐二字?此以訛傳訛也。”

  “昔年江公望有言:人君所以知時政之利病、人臣之忠邪,無若諫官、御史之為可信。若飾情肆誣,狹己私忿以罔上聽,不可不察也。”即是說人君若要知道時政之利弊,人臣之忠邪,沒有像諫官、御史那樣可信的了。而若諫官、御史挾私情肆意誣言,為泄私憤而擾亂皇帝的視聽,則此情不可不明察。

  “人處于世間,所聽所聞所知,何嘗不與上相似?德翁亦曾為親民官,當知道今日天下之大戶巨室多惡跡累累者,不殺不足以平民憤。而士大夫之流出于大戶巨室者多,寒門小戶者少,言語詆毀,不足為奇。當今之世,士風日下,不可執也。”

  “陸王雖嫉惡如仇,實則明察秋毫。”說道這,陳瓘也是覺得羞慚,這話說的他都臉紅。

  “如此瑩中今日來此又是為何?莫不是陸王以為,這真定府內外大戶巨室,便就人人向善乎?”任伯雨語音中含著笑意。

  陳瓘哈哈笑來,任伯雨這番話叫他想起了當日兒子陳正匯所述的那番話。

  小地主豪強——大地主士紳——官宦世家。

  其由小到大之中,積累手段相差仿佛,都是田租盤剝,或是恰逢天災,逼人不得不借貸過活。而后放人借貸,利滾利,一錢變兩錢,兩錢變四錢,無窮無盡也,如此般收割,自是無往而不勝。這般收攏附近人家田畝于自家之手中,內中透著無盡的罪惡和血腥。但陳瓘知曉,這卻是事實也,天下士紳百家,清正干凈著十中無一。

  而當地主由小變大,錢財不缺,便自想往權利。如是商賈有了錢財也想往政治,提升自己的社會地位。地主卻比之更便易也,便是供養子弟讀書,旦有人能在科場出人頭地,或是以文明顯盛一地時,則便是聲望劇增,家族亦為一地之望也。

  如是要家族聲望長遠,便會一改往日面目,或施行善事,或修橋鋪路,或接濟鄉鄰,如是不一,如此三兩代人后便就是那遠近聞名的大善之家。書香門第,耕讀世家也。若是再好運的有族中子弟連連高中,科場得意,則便就是官宦世家,簪纓之族也。

  “世間繁雜無數,紅塵利祿翻動人心,豈有那人人向善之地。德翁請看——”陳瓘拿出了一個冊子來,內里記載了不少真定周遭世家大族的善行惡跡,何人可救,何人可折,一一標明。

  “德翁可知道黃潛善?”

  “福建邵武黃茂和,元符三年,庚辰科進士,知大名府事?”

  “德翁真博聞廣見。”陳瓘拍手。“且以為此人如何?”

  “有志而無才,好名而無實,驕蹇自用而得聲譽,難當大任。”任伯雨道。

  “哈哈,德翁真是一雙慧眼。那黃潛善與其族弟黃潛德,經年之見未嘗就沒那貪污受賄之舉,然如今這兄弟二人,一隨侍陸王左右,一外放元城縣令。何也?”

  任伯雨的眼睛一動,心中了然,陸謙這是政策有所轉變啊。

  “破大名時候,許貫忠曾諫言陸王,故王有所動。雖一時間難變根本,卻也于大戶巨室,善莫大焉。”陳瓘沒說的太過詳細,只是簡單了說了四個字——立功贖罪,任伯雨自然秒懂。

  “再則,真定內外今名士云集,我拼著臉面,要為陸王留下幾人,只求盡己之力,求一心安。否則,不及十年,北地士林必功利之說當道,群魔亂舞也。”陳瓘這句話中,更該將陸王換做他兒子陳正匯。但除此之外卻是情真意切。

  陸謙厭惡周程道學,而好事功取利。那些士林敗類,自就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文人無恥起來,祖宗都會不要,何況是道學。

  “此般情形始于去歲秋冬時節。”陳瓘是好不嘆氣,卻也無力阻擋。他不能要求所有人都像他一樣不是?那樣的話,他也就籍籍無名了,如何能在北宋末年的士林中搏得偌大聲名?

  任伯雨看了陳瓘一眼,沒有想到事情還有這般曲折。自從梁山軍橫掃齊魯,后者的名儒名士或是被清算,或是落荒而逃,再有就是‘寂寂無聲’。齊魯之地與偌大中原漢土,實則是切割開來。內中消息、情形,少有人知曉,任伯雨也是如此。

  現下聽到陳瓘如此說,縱使他年逾七旬,性格已漸平和,也瞬間氣的面紅耳赤。

  事功之學與北宋中期后逐漸興起的道學,相差太甚,乃是根本上的偏頗。雖說后世的程朱理學在朱熹這位集大成者還未出世之前,尚沒有徹底成型,更不似明清兩朝那般成壓倒性的優勢。但理學的根基在北宋時期已經被夯實了。

  后世人說,理學是中國古代最為完備的理論體系,其“天理”即是道德神學,為儒家神權和王權的合法性依據,以儒家學說為中心,兼容佛道兩家的哲學理論,論證了封建綱常名教的合理性和永恒性。

  后世人自然會說理學空談誤國,陸謙顯然就是這一理念的受影響者。對于周敦頤和二程等十分之不屑。

  可在如今這士林當中,這種以‘倫理道德’為核心學說,影響力卻是十分之廣泛。若不是靖康之恥叫趙宋痛徹心扉,恐怕都不需要等到朱熹,理學就已經大成。更不用待到南宋末年,理學才會被官方定為官學。

  這種學說只用來‘修身養性’,規范自我,還是甚好的。陸謙就覺得理學的‘理’字,就是華夏民族自古傳承的傳統美德,就是廣義上的華夏民族社會價值觀。雖然那一個個張口閉口都是理學的道德先生,本身私下里并不能真就一一遵守。

  但作為一種廣義上的道德理念,還是有一定的用處的。只是這玩意千萬別跟政治結合在一塊。

  從古到今,國家利益都是弱肉強食,可不會有那般多的溫存謙和。

  陸謙也不知道該怎么做,才能將學者和政治徹底的區分開,或許這是一個需要長時間去解決的問題。但他現在可以做到排斥道學先生。儒家如果真是一‘明智’的群體,他們自然會做出選擇。

  事實證明,陸謙想的沒有錯。那‘明智’的儒家士子,果然是拿節操當飯吃的貨色,在梁山軍的優勢確切顯露之后,如是雨后春筍樣兒層出不窮。

  陳瓘把這一切看在眼中,自然是痛心疾首。年至六旬的他,思想觀念早就成熟,也早就鞏固,想叫他忽然的改變理念,那是不可能之事。對他而言,這兒子做官歸做官,他的學問是學問。

  貢川陳家可是福建最有名的世宦家族之一,族中有一個十六字的祖訓世代相傳,那就是“事親以孝,事君以忠,為吏以廉,立身以學”。這種治家理念,叫陳瓘先天上就親近道學。

  任伯雨自也知曉君王傾向對于儒家學派影響有多巨大,聽了陳瓘之言,亦是長嘆一聲,“此間事大,當廣邀名儒雅士,撥亂反正。”

  “德翁在此隱居亦屬無奈之舉。昔日黨禁讓人神傷,蔡京猖獗,童貫囂張,非只德翁,便是我亦對朝堂之事心灰意冷。然時過境遷,昔日朝廷已不復從前,舊國既去,新朝鼎立,德翁一雙佳兒又何必荒廢了滿身才華呢?”

  此事,必然是要任伯雨出力。如此就要于人好處,且任象先、壬申先亦非是庸才,陳瓘還是很樂意引入仕途的。

  任伯雨呵呵笑出聲來,“瑩中老友,你這說客端的稱職,始一見面,就說到此事,讓我不知該如何回答。不如說說那陸王治下,叫我這老朽之人亦開開眼界。去歲寒冬,河北遍地難民流離,陸王能納而濟之,活蒼生無數,此是莫大功德,堪稱萬家生佛也。叫我亦是生出佩服。”

  陳瓘樂了,任伯雨這是答應了。當下說道:“自然是客隨主便,依德翁之言。”他在齊魯安居多時,對于陸謙治下民政多時了然。如此挑選幾件說來,那是信手拈來。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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