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刻他的神念還在南冥的識海中肆虐,下一刻就來到這個地方……難道,這漆黑泥海也算是識海的一部分?
他接到的命令,是滅殺名單上的一應人等。
不講求證據,不需要查實。
這份名單,是經天機閣閣主解星河,親自窺問天機而來,準確性極高。
皇帝的態度也很明確:寧可錯殺一千,不可放過一個。
名單上囊括的人有各種身份,從底層打滾的泥腿子,到高坐云端的上位者,其中不乏一些含著金湯匙出世的世家嫡親,或名門大派的真傳弟子。
沒有誰可以例外。
這個南冥,不過是其中一個不起眼的名字。
然而,也是最詭異的。
厲海不是第一次遇見反抗,有些“奪心魔”的心智頑強,反抗也很激烈。不過,最終也都飲恨伏法。
這個南冥……到底是……
“嘩啦!!”
厲海才稍微走神,漆黑的泥海上猛然翻起巨浪,那道龐大的陰影冒出頭來。
觸手,眼珠,人臉,鯊齒,魚須……密密麻麻的器官,毫無章法地拼湊在一起,構成了這個無比詭譎的怪物。
只看上一眼,就讓厲海感到頭暈目眩,靈魂仿佛被重物擊中,痛苦地跪伏下來。
——這是什么?!!!
“瞧,來了一個可愛的小布丁。”
那怪物開始說話,用的是厲海聽不懂的語言,但他又很神奇地聽懂了意思。
他也聽出了深深的惡意。
怪物仿佛精神分裂般自言自語:“是給我們的投食嗎?還是魚餌?”
“分量太少。”
“他的腳下有著葉子……我們不能動他。”
“哦豁,完蛋。”
它緩緩沉回泥海中。
厲海從葉舟上爬起來,心有余悸地望著看似一片平靜的海面,久久不曾回神。
葉舟繼續漂浮。
時間在這里沒有意義,空間也沒有盡頭。他不知道過去了多久,也不知道漂到了哪里。
海面上偶爾漂過一些奇詭之物。
一顆一顆如花苞盛開的雪白眼球,中央有一點黑瞳,大片大片地漂浮在海面上。
葉舟經過時,它們齊齊轉過眼珠,死死地盯住上面的人。
厲海不敢與它們對視,心驚膽戰地轉過臉去,咽了口唾沫。
又有一灘暗紅色的血漿從海底下漫上來,像鋪開的漁網,陰魂不散地跟著葉舟流動。
過了許久,才漸漸彌散。
坐在葉舟上的厲海,一動也不敢動。
這幽深的黑海中,到底還蘊藏著多少詭異的恐怖?
他抱著頭慢慢坐下,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思考脫身之法。
毫無頭緒。
不知不覺間,他的意識似乎被奪去一段時間,再清醒時,卻愕然看見,前方竟出現了地平線。
近一點看,那是一個小島,雪白光滑的土地,與漆黑的海成鮮明對比。
厲海還看到一只巨大無匹的節肢生物從海中爬出,抖落身上的黑泥,慢吞吞上了島。
“島上……應該比海里安全些吧?”
仿佛感應到他的想法,葉舟往白島漂浮而去。
還未駛近,厲海的面前忽然出現一道煙霧似的人影。
它是人身,卻長著鷹頭,黑喙尖長,雙臂連著灰白色的羽翼,仿佛燒焦一般殘破脫落。
厲海緊緊閉著嘴,裝作什么也沒看見。
然后,他就從這鷹人的身體中穿過,煙霧被撞散,轉眼又合攏為原狀,并倏然回到他面前。
“哈,真是沒禮貌的新人。”
它打了個招呼,用的又是另一種奇怪的語言,“歡迎來到白骨之島。相信我,你會喜歡這里的。”
厲海還是不說話。
他想掉頭就走,但腳下的舟并不聽使喚。
葉舟靠岸了。
厲海躊躇著,腳像釘在了舟上,不肯挪動。那鷹人又出現,拖著長長的煙尾,繞著他來回飛舞,但似乎碰不到他一片衣角。
“上來吧。”它說。
“……這是哪里?”
厲海終于忍不住開口,與這個看上去沒有之前那些恐怖的怪物交談,并試圖套取一些情報。
“白骨島。”
“我不是說這個島,而是這整個世界,黑色的海……”
“原來你什么都不知道?可憐的迷途羔羊。”
鷹人的眼珠骨碌一轉,用上詠嘆般的語氣,“這里是骯臟的死亡之地,邪祟與罪孽之海,苦難與永生者的囚籠……”
厲海露出茫然的神色。
“那……如何能離開此處?”
“離開?”
仿佛聽見了什么極好笑的事情,鷹人“嗤嗤”地低笑起來,羽毛都震落了不少,“離開是不可能離開的,一輩子都不可能……除非……”
“除非?”
“你先上島,我再與你細說。”
厲海聞言有些猶豫。他不相信這鷹人的話。
但是,眼下似乎也沒有更好的選擇了。在這茫茫黑海中,它是唯一能夠溝通的怪物。
于是他邁步上岸。
他的后腳跟剛離開葉舟,鷹人的眼睛猛地亮了起來,雙翼一閃,瞬間撲了上來。
厲海駭得臉色疾變,只道是這怪物要對自己不利,結果卻見對方繞過自己,直撲向身后的一葉輕舟。
就在它差一點觸碰到葉舟的時候,腳下的島忽然劇烈搖晃起來。在厲海驚駭的目光中,整個島嶼緩緩自海中抬升,露出下方兩個黑洞洞的眼眶。
接著,便是凹凸的鼻骨、白森森的牙齒和縱橫交錯的肋骨……這一整個島嶼,竟是一具參天的白骨骷髏!
而厲海所趴著的地方,正是它雪白光滑的顱骨。
骷髏伸出巨大的骨爪,一把撈起海中的小舟。
灰白煙霧狂飆而起,化作鷹人的模樣,發出一聲尖叫:“放下它!這是我先發現的!”
“滾。”
骷髏只是吐出一個音節,便將鷹人的煙霧打散成灰,灑落黑海中不見蹤影。
“最后一個了……”
它喃喃自語,身體漸漸變得虛幻,竟是像失去了重量一樣緩緩升起,往天穹上飄去。黑泥從它每一根骨頭上滑落,使它變得光潔如新。
厲海的意識卻在墜落。
墜落前,他看見穹頂上張開的詭異巨瞳,漠然地往這邊看了一眼。
黑海吞沒了他。一群怪物蜂擁而來,開始瓜分這個獵物。
“我要眼睛。”
“我要心臟。”
“我要他的魂魄,別和我搶……”
它們瞬間做好分配,仿佛極畏懼天穹上的視線,轉眼又潛回深海中。
天上的骷髏已虛幻得近乎透明。
它在詭異巨瞳的注視下,脫離了識海世界,變成一道陰冷的神念,沿著原路回返,直接沖入厲海的靈臺。
此時,外界剛剛過去五刻鐘。
“厲海”緩緩睜眼。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的臉上。不知為何,他臉上的表情格外僵硬,像是松弛的木頭,眼睛仿佛蒙上一層云翳,灰暗無神。
他張了張嘴,喉頭涌動,吐出木然的字句:“不是。”
說完,竟是一刻也不停留,邁著風風火火的步伐,轉身就走。
來時大張旗鼓,氣焰高漲,去得卻如此干脆利落,仿佛逃難一般……幾位府尊的心中都浮起一絲狐疑,總覺其中有些古怪,但又說不上來。
他們看著地上昏迷不醒的南冥,眼里露出憐憫。
生生遭受這番無妄之災,還不知靈識受到了何等損傷,對心志的打擊也是巨大的。無論如何,這人基本算是廢了。
一顆冉冉升起的新星,還未來得及綻放光芒,就要墜落。
真是命運無常,天道無情。
燭火融融,映照幽冥。
如若是一般的火光,在這安靜的夜里,自然顯得平常。可這火光,卻是亮在早已人去鏤空的郭家大宅。
郭家滅門兇案已過去年余。
這院子依舊冷清。
郭如意輕輕吹熄案上的燈火,黑暗中只剩下冷艷的眸光。
紅衣如火,白發如雪。
就像是幽暗里悄然騰起的火焰,初時尚不起眼,待注意到時,已成燎原之勢。
她的面前放著許多用紙折成的小人兒,背面用血字寫著一個個南家重要成員的名字,有些已經劃去,有些仍然鮮紅奪目。
提筆落墨,她在寫著“南弦月”的名字上,勾了一撇。
然后連同那些被劃掉的紙人兒一起,在掌心攥成一團粉末,如風沙飛散。
半年前,她放出消息,烏城南家有一純陰之體的女子,是合體雙修的絕好鼎爐,引來那一名邪道巨擘,硬生生把人搶了回去。
本來按照前世的軌跡,這個南弦月會在一年后參加云流學宮的初試,被高人看中收為門下,并憑借優越的天資,嶄露頭角,成為日后南家崛起的一大臂助。
更重要的是,此人后來會被南冥收服,為虎作倀,助紂為虐,也是記憶里折辱她最甚的一個惡毒妖女……
“我要你生不如死。”
郭如意的纖指緊握成拳,骨節咯吱作響。
這一世她先知先覺,在南家諸人還未成長之前,就先斷其一臂,算是占了先機。那個擄走南弦月的邪修,性情殘忍乖戾,喜怒無常,毫不憐香惜玉,手下白骨累累。
南弦月在他的手里,一輩子都不會有翻身的機會。
她又翻起一個紙人。
背面的名字,是“南弦風”。
在她印象中,此人是個真正的修行者,一生求武,只問長生。但是,在南家有傾覆之難時,他也曾出手力挽狂瀾,起著不可或缺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