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駒過隙,歲月如梭,一晃已是大慶承元十七年臘月。
年節將至,岳州的食肆茶寮已經掛起了高高的大紅燈籠,大街小巷里,白日里曬得流油的臘魚臘肉上那股濃重的煙熏味兒尚未散去,與泡米塊還有糖馓子,炒黃豆的香味兒夾雜在一塊兒,就是岳州人的年味。
在諾大的岳州港口,來了一條頗為華麗的官船,筆直的船帆之上挑著燈,船一靠岸,便有那穿著青衣的小廝搭了寬寬的跳板,筆直的站在兩旁提著畫著八仙過海的八角燈籠。
從那官船之上,率先下來了一對夫妻,在他們的身后,有幾個戴著冪幕的小娘子,好奇的張望著。
“阿娘,這岳州竟然沒有宵禁,比長安城還要熱鬧幾分。那起子人竟然還說天寶是鄉下來的南蠻子,若是來了岳州一瞧,還不羞死了。”
少女的聲音清脆如同黃鶯出谷,雖然隱隱綽綽的瞧不見臉,但就這個聲音,都能斷定是一個美人兒。
港口的正在呲溜的吃著米粉的不良人,聞言抬頭笑道:“貴人是初次來岳州吧,咱們這地界三年前還是窮山惡水。托了彩瓷和岳州港,知味記的福,才有了今日。”
那少女一聽眼前一亮,“知味記當真是美味,先頭在漢水已經嘗過一次,如今到了岳州更是要再嘗上一嘗。不知那彩瓷在哪里能買到上品?我們此番歸家團年,想尋些彩瓷做節禮,這才停靠了岳州。”
不良人順著人流一指,笑道:“小娘子若是順著長江而下,那能一路里吃過去,這南地各州都有知味記,尤其是長江兩岸。那人最多的便是去賀記買彩瓷的,小娘子跟著去便是。”
少女一聽,走上前來挽住了前頭婦人的胳膊,嬌嗔道:“阿娘,咱們先去知味記,然后再去買彩瓷。聽說岳州的老店里,有一些紋樣是旁的地方買不到的。阿糯想去瞧上一瞧。”
婦人點了點頭,一行人浩浩蕩蕩的便朝著不遠處的知味記走去。
不良人瞧見了,笑了笑,又埋頭吃起米粉來。
他不拿賀家一文錢,卻是打心眼里覺得岳州人能有今日當真是托了賀二郎和賀小娘子的福氣了。
想當初這里還是窮山惡水出刁民,動不動便拿著扁擔鋤頭為了屁大點事兒干上一架,他當初便是如此才入了獄,好在賀使君瞧他有血性,才讓他當了這不良人,不至于讓阿爹阿娘在鄉親們抬不起臉來。
這三年來,他可是眼睜睜的瞧見了岳州的驚天巨變。
之前一下雨便泥濘不堪的小道兒,如今都變成了能同時讓八輛馬車并行通過的青石板路。
岳州原本的鄉民,家家戶戶都有田有屋,買了一些流民回來忙活農事,賀二郎去歲里同錢家一道兒組了海船,將彩瓷茶葉竹器賣到了番邦去,換來了一些良種,低價給村民種,不但產量高,還能一年種兩三季,人人都恨不得起早貪黑的去開荒。
若是那些不思進取的,種點地夠自己個吃,養點鴨子賣給知味記做醬板鴨也就夠活得不錯了;若是那想要給子孫后代留下點什么,都恨不得去了賀家的作坊里做工。
男子可以去燒瓷,做篾匠,女子可以去知味記做醬板鴨,做鹵味,一些心靈手巧的,還能去繡花,切蘭花蘿卜,那工錢可比種田來得多多了。
岳州富了,人也多了起來,不過三年便升了中州,超過了三萬戶。
這是三年前,岳州人做夢都想不著的事兒。
對于這不良人的所思所想,賀知春是一概兒不知。
她此刻正跪坐在小榻之上,認認真真的跟著閔娘子學著繡花。
“閔夫子,我阿爹的調令已經下了,年節過后我們一家子便要去長安。當初您對秋娘傾囊相授,賀家允諾了要給您養老的,如今秋娘不可同日而語。但是賀家并非言而無信之人,閔夫子不若隨我們一道兒去長安。”
閔娘子只是低著頭繡著花兒沒有說話。
賀知春瞧著,頓了頓又繼續說道:“您若是不想離了岳州,也無妨。阿俏給您買屋子置地,讓木棉認了您當干娘,給您養老。”
閔娘子這才抬起頭來,欣慰的說道:“我對小娘遮遮掩掩,小娘卻對我一片赤誠。小娘的繡藝如今初入門檻,離知秋差得遠了,我不放心,還是去長安繼續教導小娘吧。”
賀知春心中微喜,閔娘子一直嫌棄她笨,只肯稍微指點她,卻不愿意拿出看家本領,如今也算是有個好結果了。
閔娘子心思落定,見夜色已深,便站起身來告辭而去。
待她一走,兩個穿著青衣的侍女便端了水上來,替賀知春凈面,卸掉了那頭上的環釵。
如今府里頭的人都是經過賀知春千挑萬選的,她身邊這兩個一個名喚青梨,一個名喚木槿。青梨性子潑辣,是賀知易從長安送過來的,木槿乃是賀知春去江東開知味記的時候,刻意尋的,她梳了一手好頭。
賀知春躺在了床上,阮麼麼替她掩了掩被子,淡淡地說道:“小娘待閔娘子有些過了。她是天寶公主的夫子,并未奉小娘為主,此去長安指不定也是為了天寶公主。小娘精貴,何必向一匠人低頭。”
這阮麼麼乃是宮中放出來的,雖然她出宮之時,知秋尚未進宮,兩人并未打過照面,但她也是知道天寶身份的。
一想到知秋這三年來音訊全無,連只言片語都不曾托人傳過,賀知春便忍不住皺了皺眉。
倒是崔九,隔三差五的便傳書一封,也不談風月,只談日常瑣事,恨不得連一日用了幾個饅頭都寫得一清二楚的,讓人煩不勝煩。
“君子重諾,賀家理應照看她下半輩子。我連閔夫子都能養,麼麼日后更是應該放心才是。”
阮麼麼一聽,平日里毫無半點笑容的臉,也忍不住緩和起來,“小娘就是心善。先頭里樂娘那邊來報,又不好了,府中的郎中不讓瞧。夫人已經讓人取了對牌,去請醫了。”
賀知春勾了勾嘴角,閉上了眼睛,“麼麼也去歇著吧,讓木槿上夜就好。那頭不用理她,她就是瞎折騰,想要退了阿爹給她定下的親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