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底,秦始皇到達浙江,隨即連續三日三夜雷霆暴雨不斷,電閃雷鳴狂風不斷。
行轅大帳在第一天就被狂風撕裂無法居住,換成附近的民房居住,但半夜時分狂風直接將屋頂吹走,被狂風暴雨所迫,秦始皇只好躲到大樹底下避雨,一夜倉惶之后天亮才發現,自己所居住的民房已經被風吹的不知去向,附近無數民舍吹到,許多腰身粗細的大樹更是直接被攔腰吹斷甚至連根拔起,整個駐地一片凌亂狼藉,馬匹驚嚇逃走數百匹,巡游馬車被吹翻十多輛,所攜帶的大量飲食衣物全部都被狂風席卷不知所蹤。
第二日,情形更加無助。
近四千大軍,加上數百隨從和官吏需要吃喝拉撒,還有車馬需要修葺喂養,暴雨如注狂風怒吼,從附近縣城鎮集的糧草也無法及時運到,數千禁軍和護衛、馬匹都跟著餓了一天肚子,是在無計可施之下,秦始皇讓太卜占卜測算兇吉之后帶領忍饑挨餓的屬下退到一座小山之中,于山洞和樹林之中避雨。
第三日,依舊狂風暴雨不斷,附近縣衙征集的糧草終于運到,但沿途民夫受傷無數,許多刑徒逃逸,糧食也被雨水浸泡損失大半,但這批糧食還是拯救了饑腸轆轆的巡游大軍。
第四日,暴雨狂風終于慢慢停歇,等秦始皇再次上路之時,這才發現沿途已經狼藉不堪,大樹民房倒伏不計其數,數百里范圍已經快要成熟的糧田幾乎都被這場暴雨摧毀一空,無數家破人亡衣衫襤褸的災民對著巡游車隊伏地叩拜痛哭,哭號之聲震于九霄。
如今正值初夏青黃不接時節,這些災民房屋損毀,既無果腹之食又無避雨之舍,秦始皇坐在顛簸的馬車之上,看著跟在身邊頭發凌亂衣衫不整的禁軍護衛,看著隨行車馬上李斯等人疲勞不堪的神情,看著哭號不止的黑廋災民,雖然臉色看起來平靜,但雙手卻緊緊抓住座椅的扶手,青筋凸顯。
“九州軼志云:君為舟,民為水。水能載舟,亦能覆舟。今六國之地皆陛下之地,六國之民也皆是陛下之民,皆可善待之。”
陳旭所寫的那封信上一句話慢慢從腦海中浮現出來,同時浮現的還有一個少年不卑不亢的身影。
“江府令!”
“臣在!”一直跟著陪在旁邊的江珩趕緊從馬車上站起來。
“傳朕諭令,讓會稽郡守仔細調查受災情況,房舍被毀者發給錢糧修繕,糧田被毀者免征今年夏秋兩季糧稅!”
“是!”江珩雖然驚訝,但還是趕緊答應。
“再令,所有受災區域,無論匠農今年皆都免征徭役!”
“陛下真乃仁義之君也!”江珩心有觸動的狠狠拍了皇帝一句馬屁。
江氏一族,皆都信奉儒學,家中子弟皆都從小跟隨儒學名士學習儒家治國理念。
但儒學雖然是最大的顯學流派,但卻不太受始皇帝待見,可以說戰國時期儒學在其他六國都可以混的如魚得水,但唯獨在秦國混不開,從商鞅變法開始,秦國便在法家治國的道路上越走越遠,與其他國家完全就尿不到一壺,而也正是憑借法家的嚴苛法令,秦國逐漸富強崛起,最終把六國逐一吞并。
雖然法家如今在大秦一家獨大,但儒學的影響力還是非常強大,當今左相李斯就是儒家大賢荀況的學生,雖然學歪了,但不得不承認儒家還是當今天下第一大學派,地位無人可以撼動,就連秦始皇都有心無力。
而儒家的理念就是: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是故得乎丘民而為天子,得乎天子為諸侯,得乎諸侯為大夫。
在儒家學派的眼中,重視民生與否才是評判一個帝王好不好的唯一標準,得到民心就能當天子,得到天子喜歡的就能當國君,得到國君喜歡的就能當大夫。
所以后世儒家有一句話叫做得民心者得天下就是由此而來。
江氏一族因為重儒學,與大秦推行的法家理念一直不和,因此地位也一直上不去,只能排在三流,當初混的最好的就是老二江璞,在太原當郡守,江珩和江北亭也信奉儒學,因此官位也一直不高不低,江北亭混到四十多歲了才補缺當上一個縣令。
縣令在普通人眼中就是絕對的大官了,但在咸陽滿朝文武公卿的眼中,只能算是剛剛入門,不能得到皇帝的認可,說不定一輩子就只能當縣令,而且還不能出錯。
但這次在宛城冉顙襲擊皇帝行轅,南陽郡守馬伯淵被革職,皇帝心情不好隨便問了幾句,直接就把雉縣縣令江北亭提拔代任了南陽郡郡守之職。
這個變化對于江氏一族來說,不啻于天上掉下的一個大餡餅,一下就把江珩砸的差點兒幸福的暈過去。
如今的江氏,一個中車府令,兩個太守還有一個右更武職都尉,絕對已經躋身一流公卿勢力。
而眼下,皇帝又突然一改往日不注重民生的態度,要赦免災區糧稅徭役,這對于信奉儒家治國理念的江珩來說,無異于又是一個破天荒的好消息。
皇帝的命令很快通過禁軍和隨行的謁者手持皇帝諭令,由江珩蓋上皇帝玉璽寶印之后迅速通傳去出去。
三天后,巡游車隊到達浙江(注一下:這個浙江指的是一條河,而不是后世說的浙江省,當然,兩者是有聯系的。),而此時,整個會稽郡都已經接到皇帝諭令,災區免夏秋糧稅和徭役,頓時沿途無數災民和饑民夾道叩拜歡送,皆都高呼皇帝陛下仁義,無數虛發花白的老者舉漿簞食獻于皇帝面前,更有許多當地名家方士聯名上書感謝皇帝恩德。
秦始皇雖然一路臉色平靜無波,但心中卻波瀾微動。
六月三日,巡游車隊到達會稽郡錢塘縣。
秦始皇率領隨行官員登會稽山,這次沒有砍樹燒山,而是很虔誠的通知當地官員準備三牲瓜果,隆重祭拜了禹帝陵,并且筑臺勒石表彰禹帝之功。
而就是在這次祭奠禹帝的過程中,整個會稽郡的名家方士幾乎都被驚動,無數人車馬星夜兼程而來,不光是想一睹帝王風采,更多的是對于這次赦免災區糧稅和徭役的一種支持和感謝。
如今之諸子百家,都受儒墨兩派影響巨大,而儒墨又起源于道家,尊黃老之術,加上周禮的傳承和影響,治國理念都很注重民生,即便是法家也是如此,不過法家走的比較極端,農民的地位很高,但卻也是最受壓榨的對象,過的很凄慘。
各派的名家方士來到會稽山之后,沿途堵截皇帝車駕,不斷獻上熱情洋溢的奏書表達對于皇帝仁義之舉的褒揚,因此秦始皇很快就沉浸到這種史無前例的喜悅之中。
一直以來,昔日六國之地的民眾盡皆不愿事秦,監御史和玄武衛打探的消息都是如此,六國貴族也都一直在暗中蠢蠢欲動,秦始皇雖然知道,但也沒太放在心上,他相信自己的武功。
赦免稅糧和徭役這件事,對他來說不過是想起了陳旭的一句話隨意為之,但沒想到卻造成了如此巨大的影響。
“如今之中國,唯秦而已,中樞可馬上得之,而不能馬上治之也,昔湯、武逆取而以順守之,文武并用,長久之術也。”
這是陳旭給他信上的另一句話,當初讀過之后他并沒太過在意,但眼下再次回想起來,讓他心底產生了一絲莫名的悸動。
因為會稽郡的百姓太過熱情,沿途塞道歡呼,名家方士和德高望重的賢老也都絡繹不絕的前來,這些人聚在一起皆是好意,秦始皇也無法安排禁軍驅趕,等慢慢到達錢塘縣之后,干脆扎下行轅統一安排接受了數萬民眾的叩拜,直到數日之后,百姓方才慢慢散去,而秦始皇想起白蛇傳的故事,于是率領隨行官員,在錢塘官吏的陪同下游覽錢塘湖。
錢塘湖,其實很早是錢塘江的一部分,不過由于泥沙不斷淤積,在吳山和寶石山兩座山的阻擋下逐漸形成了兩個沙嘴,然后慢慢合攏形成一道沙堤,在沙堤西側形成了一個內湖,于是這個內湖后來便被稱為西湖,但在秦朝,這個湖剛剛形成雛形,依舊叫做錢塘湖。
而此時的錢塘湖還在錢塘城外并不出名,因此后世所謂的西湖十景除開眼前這條野樹遍地荊棘叢生的沙堤之外什么都沒有,雷峰塔沒有、保叔塔也沒有,三潭映月更沒有,只有湖心幾座植物茂盛野鳥密集的小島,但都荒蕪不堪無人踏足。
回想白蛇傳描述的熱鬧杭州和西湖盛景,對比眼前荊棘叢生雜草繁盛的狀態,秦始皇站在沙堤之上默然許久,又詳細詢問了錢塘縣令等當地官員關于錢塘的歷史傳說,發現皆都沒有任何關于白蛇傳的描述。
“啊,啊,西湖美景,三月天嘞,春雨如酒,柳如煙嘞,有緣千里來相會,無緣對面手難牽,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
秦始皇耳邊似乎還在回蕩清河劇院聽過的那首婉轉悅耳的歌曲,但眼前空水寥寥滿眼荒寂,既無乘船的書生,又無借傘的妖仙,更無煙雨朦朧的白沙柳堤。
“從即日起,錢塘縣改名杭州,此湖名曰西湖,此堤要遍植楊柳,嗯,還要制作一塊石碑,李相幫我留一首詩!”秦始皇離開之時發布了幾個除開李斯趙高等人之外,讓幾乎所有隨行官員和錢塘縣官吏百思不得其解的諭令。
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整個大秦都是皇帝的,他說要改名,那也只有改了,他說要種樹,那就必須種樹,他說要留詩,就只能趕緊安排人去準備石碑。
于是左相李斯親手寫下一首極其纏綿而古怪的詩詞留在西湖沙堤之上,錢塘縣正式更名為杭州,而這個名字也終于提前歷史一千多年出現在中國的版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