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子陵的蜀中之行并不是太完美,因為,當自家的安妮小師父已經獨自一人偷溜且又不知道跑去了哪里后,那石青璇不知為何便突然臨時改變了主意,說是準備先在她那幽林小筑呆上一段時間,等下次有機會的時候再去余杭會友,這一次就不跟徐子陵一起回去了?
最后,沒得辦法,雖然心下有些悻悻的,但徐子陵就還是沒有太強佳人所難,不得不硬著頭皮呆了一晚后,于第二天的清晨告辭并獨自一人啟程往東,準備跟來時一樣孤零零地返回那余杭去。
畢竟,算上趕路的時間,他自己前后已經在川蜀這折騰有近兩個多月了,眼下宋閥「天刀」宋缺率領的嶺南大軍都已經和他那兄弟寇仲率領的雙龍軍分別打下了楚國的吉州和虔州兩處要地,已于不久前勝利會師,林士弘的楚國很快就要和林士弘本人一樣煙消云散了,這個時候,他這個雙龍軍的少帥就當然是需要盡早趕回去的。
再就是,眼下快要入冬了,如果不快點出蜀,到時候大雪封山天寒地凍的,只怕本就難以上青天的蜀道就更加不好趕路?
然則!
才剛剛沿著水路出蜀到荊州,徐子陵便從某些江湖傳聞和情報中隱隱察覺到了異常,似乎是那個和他們雙龍軍有著盟約的洛陽王世充陷入了某種風波,有人正試圖對那王世充和洛陽動手?
原本徐子陵是不想節外生枝的,他只想早點趕回余杭去。
可是,當他一路上得到了更多的信息,發現事情隱隱和慈航靜齋以及李閥有關后,生怕是李閥或者慈航靜齋針對洛陽執行的某種奪城計劃或者別的什么情況后,他就再也坐不住了。
雖然不知真假,但是,鑒于雙龍軍目前還需要那王世充和洛陽城的存在,不希望看到中原太早被某個人或者李閥插足的徐子陵在思慮再三后,便急忙找到了荊州一處雙龍軍的秘密聯絡點,讓人帶口訊回余杭后,他自己便毅然轉向往北,并在入冬之前總算重新返回了那洛陽。
“啊!”
“才入冬就好大的雪!”
“確實和江南大不一樣呢。”
而當徐子陵好不容易故地重游并悄然返回洛陽城的城郭內時,天上已然下起了鵝毛大雪。
雖說目前那洛水并沒有被凍上,可是,那天寒地凍惟余莽莽的一番壯麗景象,就還是讓他感慨唏噓不已。
畢竟,算起來,這已經是他第三次來洛陽了。
當初第一次來這里時,還是那王通壽宴的時候,那時候他和寇仲雖然習武已經略有小成,但歸根結底就還是兩個到處流浪的小混混而已,且當時要不是恰好碰到了他們的安妮小師父,只怕那時候,他徐子陵就已經敗在那可怕的跋鋒寒的手上了。
現在想起來,他就就突然對那跋鋒寒以及那個自己干娘的妹妹傅君瑜的情況好奇起來,畢竟他已經很久沒聽到那倆人的消息了,也不知道他們兩人的情況如何了,是不是已經回到了高麗并同時將他和寇仲的消息給傳了回去?
而第二次來這里時,就當然是‘和氏璧’出世以及的慈航靜齋的師妃暄替天下萬民‘選王’的那次。
那時候,他們已經從兩個小混混變成了盤踞余杭至九江沿江一線的那大片土地的霸主,并擁有了和林士弘、朱桀、蕭銑、李子通、沈法興以及江淮軍的杜伏威等勢力和梟雄們對峙和叫板的本錢,兵力更是達到了十萬之巨并號稱有二十萬眾,可謂是當時天下群雄中最為耀眼的新興勢力。
然后,幸得當時他們的安妮師父也在洛陽,于是,仗著他們那安妮小師父蓋世無雙的武功以及庇蔭,他們有驚無險地度過了一次又一次次的危機不說,最后竟還成功一舉奪得了那‘和氏璧’,不僅因此武功大進,反而還讓他們‘雙龍軍’無意間成了那江湖坊市間流傳的所謂‘天選之人’,讓那慈航靜齋的師妃暄等人偷雞不著蝕把米不說,還丟了個大大的臉,一舉重創了對方的聲望,真可謂是大快人心!
而接下來,他們和婠婠三人偷偷去長安起出楊公寶庫和‘邪帝舍利’的事情就更別提了。
那里頭的‘邪帝舍利’不僅讓他們功力大增,還一舉為雙龍軍的未來發展奠定了堅實的基礎,特別是那寶庫中的各種兵器、鎧甲、大量銅錢以及珍珠、寶石、玉器、金銀、禮器、古董等等,其價值完全可以讓他們雙龍軍幾乎可以不用去為將來幾年內的軍資而發愁,對他們來說可謂是如虎添翼般。
然則……
想起自己第三次來洛陽,想起這一路來時的路上看到的那眾多城鎮破敗、百姓流離失所、良田荒蕪、路有餓殍以及某些地方尸橫遍野的景象,再想到旬月之前,在巴蜀獨尊堡時那個夜晚,想到那師妃暄和自己說過的那些話,徐子陵的心下不禁又蒙上了一層陰霾。
眼下他們雙龍軍和宋閥的嶺南精銳滅亡楚國已是板上釘釘的事實,接下來只怕蕭銑和朱桀之流也將會暴露在他們雙龍軍和宋閥聯軍的強大兵鋒之下,到時候,如若巴蜀的獨尊堡真的能響應他們,那巴蜀的歸屬應該也不會有太大的變數,那樣一來,最后和雙龍軍爭霸中原并進而搶奪天下的,就真的只剩下目前統一了關內并正在掃蕩北方,同時還正窺覦洛陽、河套等膏腴之地的那西北李閥了。
到時候,兩強相爭,只怕他一路趕來洛陽時看到的那等景象就只會變得更加普遍?
而接著,一旦真個發生那師妃暄所說的那等最糟糕的情況,指不定就真的又是一輪的神州涂炭!
到時候,這片土地上會發生些什么可怕的事情,他徐子陵簡直就不敢去想象!
“咳……”
想著想著,回想起自己這兩年多經歷和成長所遇到的一切,想著以前自己和寇仲只是揚州城內的兩個小偷混混,還要在那個惡霸老大的手底下討生活,每天只是想著能在那些有錢人身上多摸幾個銅錢,多看兩眼貞嫂以及等湊夠錢了好去那煙花楊柳之地快活一宿的情形,想到自己現在卻已經成了一方勢力的少帥,并開始在為天下萬民的福祉著想的那強烈反差,徐子陵便不禁再次感慨萬千地嘆息了一聲。
徐子陵雖然也知道,那天晚上,師妃暄的那種說法,就不過是在李閥當說客而已,但是,不能否認的是,對方所說的那種情形確實很可能發生,而一旦最后導致那種情況的話,他們所有人就真的會成為千古罪人,那是毫無疑問的!
所以,不知道該怎么去避免那種情況,也不知道該怎么破局的他,心下就變得越發地絮亂了。
現如今,仔細想來,他徐子陵和寇仲倆人的命運,似乎就是從他們那天膽大包天,伸手到他們的那位安妮小師父的口袋里并成功偷走了那一袋子的金幣開始的。
現在想來,也虧得當時他們遇到和出手偷竊的是他們安妮師父那種胸懷寬廣且不屑與他們計較又神通廣大的神人,而要是換成了別個,比如換成那那杜伏威、宇文化及或者韓蓋天之流,只怕他們兩兄弟現在早已是尸骨無存了吧?
想著想著,正當徐子陵對著河面上那平靜得幾乎要結冰的緩慢流水和飄雪發呆,正當他時而惆悵,時而緬懷往事,時而滿面愁容地胡思亂想時……
忽地,他心下突然一凜,然后驚覺并回過神的他便第一時間抬頭,朝著木橋的另一頭猛然看去。
“唔?”
“竟是他?!”
接著,看清楚了來人后,徐子陵面色不由一變,同時緊握著的那碎雪劍劍鞘的左手不禁微微用力起來。
“善哉善哉……”
“徐施主,多日不見,別來無恙否?”
沒錯!
正一步步走過來并朝著徐子陵施禮的來人就并不是誰,赫然正是當初那個凈念禪院的主持,也就是那個由于被他們和他們的安妮師父偷……嗯,被他們的師父拿走了那‘和氏璧’后氣得當場破了二十年的閉口禪,接著又在洛陽城里被無辜毒打了一頓,據說差點就死翹了的那個了空大師!
“你……”
“啊!”
“不知大師有何貴干?”
確定來人就正是那個了空大和尚之后,徐子陵心下驚呼并暗道一聲糟糕的同時,便很快就一邊努力裝出一個尷尬的笑容回了一禮,并一邊暗自提起內力默默警惕著。
不用猜他也知道,這一次,對方肯定是來者不善善者不來!
反正,他可一點都不相信對方能大度到不計前嫌,還專門挑這種下雪天出門,頂著一個涼颼颼的大光頭前來找自己搭話和聊天套近乎的那種程度。
原本他剛剛還在想對方到底是怎么知道自己來洛陽的,但是,在想到凈念禪院就在洛陽城外,對方扎根這里已經不知道多少年,更不知道有多少的眼線和勢力后就很快釋然了。
“阿彌陀佛……”
“徐施主!”
“不知施主可否跟隨貧僧返回禪院逗留一段時日?”
在徐子陵那微微驚愕、不安和警惕的目光下,那個了空和尚絲毫不掩飾他自己此行的目的,且也不啰嗦,一開口就道明了他來此是想要將徐子陵給帶去凈念禪院并軟禁起來的打算。
當然了,‘軟禁’什么的可不好聽,所以,他說的只是希望徐子陵‘逗留一段時日’,至于逗留的時日是多久,以及‘逗留’期間又要做些什么,那就是他們凈念禪院的大師們說了算了。
聞言,徐子陵心下一咯噔并暗道一聲糟糕。
“慚愧!”
“了空大師,子陵此次來洛陽還有要事,而大師想必必定事務繁忙,子陵就不叨擾了?”
接著,徐子陵在皮笑肉不笑地拒絕的同時,還不忘稍稍感慨了一下,暗道該來的終究要來,知道出來混遲早是要還那句話果然沒錯的他,便一邊警惕地盯著對方,一邊做好了隨時和對方惡斗一場的心理準備。
不管怎么說,現在他都已經不是當初上一次來洛陽時的那徐子陵了。
正所謂: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
在獲得了‘和氏璧’和‘邪帝舍利’的種種好處之后,雖然他自認功力可能還略有不如眼前的這個修煉了最少幾十年的老和尚,對敵經驗也有些不足,但是,跟對方糾纏一番并從容退去那種程度,他就自認還是能輕易辦到的。
走過來并在距離徐子陵跟前五步的距離處站定后,那個身披袈裟,面目英俊,看起來就如同個三十歲的美男子般的了空大和尚便又宣了一聲佛號,然后才繼續勸著道:
“徐施主!”
“貧僧觀汝頗具慧根,看來…..”
“施主是還放不下?”
了空沒有急著立即動手,只是目光炯炯地盯著徐子陵,且聽他語氣,似是想要規勸徐子陵束手就擒,不要自討沒趣?
“為何要放下?”
“哈!”
“大師只怕還不知道吧?”
“我家那安妮師父她曾說過,她說吃喝玩樂乃人間第一要事,對此,子陵也深以為然,還想繼續逍遙自在,可不太想和大師回到那禪院內去吃齋念佛。”
嗤笑著搖搖頭并抬出了自家安妮師父的名頭作為威脅后,徐子陵繼續邊警惕邊隨口開始胡咧咧地跟對方胡侃起來。
“再說了!”
“子陵可是有個漂亮的未過門妻子,最近又結識了不少的紅顏知己,哪里又肯年紀輕輕就跟了大師去?”
是的,徐子陵這一趟往巴蜀可是和那石青璇石大家打得火熱,雙方一見如故且有著許多共同的話題,甚至就連那喜靜的性子也大都相同,就差沒抱頭并互相傾訴衷腸說一句相見恨晚了。
所以,他又怎么可能會跟眼前這和尚去那勞什子的凈念禪院里‘逗留’?
別的不說,就他瞧著對方的那不容拒絕的決絕表情徐子陵就隱隱能知道,對方說的那‘逗留’,只怕就肯定不會是三五天那么簡單。
“施主著道了。”
了空和尚本來就是來捉拿徐子陵的,又怎么可能會三言兩語就讓徐子陵懟到并放任離去?
“豈不知無生戀,無死畏,無佛求,無魔怖,方為大自在?”
“再則……”
“豈不聞,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復如是?”
“世間那女子,那等紅粉佳人皆骷髏,傾國傾城終究也會化作白骨……”
“施主可切莫自誤啊!”
所以,他在隨口反駁并說了兩句佛理的同時,便又不動聲色地上前一步,對那正警惕著的徐子陵步步緊逼著。
“不!”
“了空禪師,子陵自認沒有佛性,就不勞大師普度了。”
“你我不如就此別過?”
搖搖頭,看到對方再次逼近,徐子陵握著劍鞘的左手自然就更緊了一點,同時右手也開始搭在了劍柄上,向對方擺明了他的態度。
“善哉!”
“世人只見佛相卻不見佛性,性在何處?”
“凡言談舉止,舉手投足,無不是其妙用……”
“誰拈花,佛性也,誰拈花?世尊所拈何物?惟一堅密身,一切塵中現。一切相皆是真如隨緣顯現,性即是相,相即是性,性相一如。”
“正如青青翠竹無非法身,郁郁黃花皆是般若……世尊拈花,原是真如拈真如……”
“凈即是禪,禪即是凈……”
“阿彌陀佛!!”
說著,那了空和尚卻又反駁徐子陵一番并說了一番佛理后再次上前一步。
徐子陵聽得似懂非懂并無言以對。
然后,他不得不主動后退了一步,在和對方的言語和氣勢對峙中漸漸落入下風的同時,搭著劍柄的右手也不禁緩緩用力。
他準備拔劍出鞘,不打算跟對方繼續去論佛了,而是看看能不能武力脫困。
畢竟,對方是個修了幾十年佛理的老和尚,他徐子陵之前的十幾年則都是在市井之間撒潑打滾,這輩子讀過的書只怕都沒對方一個月念的佛經多,和對方這種老賊禿繼續倫佛就不過是自取其辱而已。
然則,沒有等那了空和尚動手,徐子陵心下又猛地一驚,然后慌忙扭頭朝著身后看去。
下一秒!
在那大雪紛飛之中,他只看到四個身形強壯且看著就知道肯定要比那凈念禪院的四大金剛要更加年邁,同時氣勢和功力也無比駭人,甚至比當初在洛陽時見到的那個中土道家第一高手「散人」寧道奇和差點把他們兩兄弟抓走的「邪王」石之軒有過之而無不及的高僧從天而降?
那四個身形高大的老和尚先是如若無物般輕輕落在了他的身后,接著便齊齊上前,也不說話,只是配合著前邊的那個了空和尚將他給前后包圍并團團圍在了這不知名的小木橋上。
“這!!”
“你們是……”
見狀,雖然并不認識,但幾乎是和那四人對視的瞬間,徐子陵就大概弄明白了來人是誰了。
“四大圣僧?!”
徐子陵倒吸一口涼氣并驚呼出聲。
他曾聽說過,江湖中傳聞,說那慈航靜齋里最可怕的高手其實并不是梵清惠或者師妃暄那個仙子,而是那修為精湛高深且輩分極高,從不輕易涉足江湖紛爭的——四大圣僧!
據說,他們唯一的一次例外,就是當初三十余年前圍剿「邪王」石之軒的時候!
那時……
四大圣僧圍剿那巔峰時期的「邪王」石之軒并大戰了七個晝夜,最后石之軒不敵并落荒而逃,而那四大圣僧也元氣大傷,不得不回去潛修多年?
可現在,為了對付他徐子陵這個區區后起之輩,凈念禪院的了空和尚竟然將四大圣僧給搬了出來,這未免也太瞧得起他了吧?
反正,徐子陵是怎么都不敢相信,他竟然會有這種待遇的,在他看來,這待遇至少得是石之軒、宋缺或者他們的安妮師父那種層次才可以?
“徐施主!”
“不知施主現在可否跟隨貧僧返回禪院并逗留一段時日?”
看到四大圣僧,看到那禪宗四祖道信大師、天臺宗智慧大師、三論宗嘉祥大師以及華嚴宗的帝心尊者四人已經齊齊包圍和攔住了徐子陵的退路,確保萬無一失后,了空才再次上前宣了一聲佛號并似笑非笑地問道。
這等情形,徐子陵除了臉色難看地緩緩放開正待拔劍而出的劍柄的右手之外,他還能說什么呢?
四大圣僧外加了空大和尚,這等配置,別說是他徐子陵這個后起之輩了,即便是當今江湖武林里任何一個名宿前來,即便是「邪王」石之軒那種程度的,只怕都只能乖乖認慫投降或者奪路而逃吧?
當然!
徐子陵知道,要是他那安妮師父在這里的話,可能不一定真會怕了這五人或者暗中可能存在的更多的人,但可惜的是,一個月前,他和石青璇就已經在蜀中和他的那安妮小師父分開了,眼下他也不知道她究竟在那里。
“帶路吧!”
輕嘆一聲,徹底放棄了抵抗的徐子陵任何沒法,只得將自己的佩劍交予了那個再次上前一步并伸出手的了空和尚并示意對方給自己帶路。
“阿彌陀佛……”
“徐施主。”
“請!”
那了空也不含糊,只是單手接過了徐子陵的佩劍,然后將其負在身后,同時另一手往旁邊一指。
就這樣,在了空和尚的引領下,在四大圣僧那等慈航靜齋和佛門最為豪華的高手陣容的押送下,徐子陵和幾個大和尚一行六人,便一聲不發地在雪地里朝著某個方向默默地走去,只在那有著一層積雪的白茫茫大地上留下了一溜的黑色腳印。
但很快!
隨著飛雪越來越大,那腳印沒多久就和他們那一行六人一樣,徹底消失在了冰天雪地之中,再也不見了任何蹤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