裕門關的除夕,一樣是大雪紛飛。
顧云映傷的是腦袋,身體其他部位并無大礙,只是下地走路時,眼前的一人一物有些重影,脖子擰得快了,還會暈眩。
但只要有人在邊上看護著,她是可以活動活動的。
顧云騫的傷在胸口,當時是險些要了他的命,但勝在年輕,這些日子好生養了,也能下地了。
按說,傷筋動骨一百天,他還要繼續躺著。
可今兒除夕,所有人要去義莊磕個頭。
陳虎子不用去,原想著是叫顧云騫看著他,可顧云騫不樂意,說什么都要去磕頭。
照他的說法,養一百天的都是矜貴人。
將士上陣,別說這點傷了,缺胳膊缺腿,一樣不落在后頭。
戰場上一時一刻都有變化,誰家兵士能得空躺一百天的。
這話說的顧云宴都無從反駁,也就干脆隨他去了,反正只是去義莊,回來之后,再壓著人靜養也可以。
北境的大雪,撐傘也無用,因而沒有人費那個勁兒,全是裹著雪褂子,戴了厚厚的氈帽,以隔絕雪花。
雖是白天,義莊很是清冷,為了保存遺體,這地方是不點炭盆的,甚至會多拿些冰塊進去。
從破城那日起,至今已經有一個半月了,不管如何保存,也無法阻止變化。
為了孩子們著想,就沒有叫幾個哥兒入內,只在外頭磕了頭。
顧云錦跟著兄弟姐妹一道進去。
里頭的味道叫人很不舒服,可沒有哪個說出來,依著排序跪下,慎重磕頭。
顧云騫是男兒,又親手收拾過關帝廟安頓遇難的親人,看著這一排遺體,面色雖沉沉的,但也過得去。
顧云映想到過,卻是頭一次看,紅著眼睛咬住了唇。
跪在最前頭的顧云宴道的眼中透著濃濃的不舍。
哪怕是停上七七四十九日,離別的日子也很近了,不過是自己人一直舍不得罷了。
可是,人沒了,總要入土為安的,一直拖著不是一回事兒。
顧致清以前留過話,死后要火燒成灰,灑在北地,而其他人,并無留話,便是棺木入土。
依著田老太太的心意,自是想葬在北地祖墳,只是眼下的狀況并不合適。
顧云宴在心中默默念著,讓老太太他們先在關內將就將就,等把北地收回來,城墻上再一次豎起大旗,再把他們挪回故土。
承諾的事兒,無論多難,都會做到。
磕過了頭,一行人要起身退出來。
顧云映走在最后面,一步三回頭。
顧云錦扶著她,見她如此,不由勸道:“你不能這么動脖子,不怕暈嗎?”
顧云映頓住了腳步,沒有回答顧云錦的話,只是低聲問道:“我能再看一看祖母嗎?”
聲音很低,語氣里帶著祈求,怕顧云錦不答應,顧云映又一次問道:“行嗎?”
顧云錦拍了拍她的肩膀,喚住了前頭的顧云宴,說了顧云映的請求。
顧云宴沉沉看了顧云映一眼,緩緩頷首:“行。”
顧云映松了一口氣,轉回到田老太太的遺體前,伸手去掀白布。
她的手顫得很厲害,一雙眼睛里含著淚,動作很慢很輕。
顧云錦就站在邊上,她知道,這不是因為顧云映害怕,而是傷心。
白布掀開,露出來田老太太的臉。
尋回來之后,葛氏與朱氏替老太太整理過儀容,擦去了臉上的血跡,打理了頭發,雖不能想活著的時候那么不怒而威,但也比故去時看著好了許多。
這么多天下來,田老太太的樣子,與顧云映記憶之中的都有些不同了。
她瞪大了眼睛,一瞬不瞬地看著。
明明,她看東西會重影,但這一刻,她清楚分辨了田老太太的五官,哪怕噙著淚,也沒有朦朧。
她看了好一會兒,才又輕手輕腳地把白布蓋回去。
最后一眼時,顧云映在心中默默想著:應了您的事情,我每一樣都想做好,我拼了命地去做,可現在,我曾經發過誓的事兒,我卻不知道如何做了……
離開義莊那會兒,風裹著雪,呼嘯而至,整個裕門關都被這狂風暴雪壓著,沒有一丁點除夕該有的氛圍。
或者說,正是因為這一天是各家團圓的好日子,才映襯著北境無數不知親人是生還是死的百姓悲苦交加。
裕門的鎮子上,米糧的價格早就亂套了,哪怕有朝廷維持著,終究是挽回不了。
好些逃難來的百姓,吃穿都成問題,哪里還有閑心思過除夕呢?
明明一個半月前,大伙兒最盼著的就是新年。
顧家這兒倒還不愁吃不上飯,團圓宴也就是比平日豐富一些,遠遠不及京中。
都是一家人,也沒有那么多講究,大人們坐了一桌,幾個小娃兒得了一張炕床。
朱氏吃得心不在焉。
每逢佳節倍思親。
她要思念的親人實在太多了。
想到了最后,想起了巧姐兒,不由又是一聲嘆。
嘆息剛出口,就引得一桌子人看她,朱氏訕訕笑了笑,剛想說自己想巧姐兒了,抬眸觸及葛氏,還是把話咽了下去。
她想女兒,葛氏又何嘗不想兒子?尤其是棟哥兒與豐哥兒年紀相近些,越看定然越想,朱氏不想挑起葛氏的思念之情。
朱氏只好訕訕笑了笑,道:“沒什么……”
她是好心想打圓場,顧云熙卻不領情,放下酒盞,道:“有什么話就直說!”
朱氏不怕顧云熙,依舊面不改色:“真的沒什么。”
顧云熙是個憋不住的:“一個比一個磨磨唧唧!什么都存在心里,不想說就說‘沒什么’,不想說就說‘不記得了’,這讓其他人怎么辦?一塊打啞謎嗎?”
這哪是在說朱氏,這分明是在講顧云映。
顧云映的眸子顫了顫,垂下眼簾,并不看顧云熙,也不說話。
這般態度,攪得顧云熙越發上火。
朱氏一看就知道不好,雖然她也想讓顧云映開口,但眼下顯然不是個逼問的好時候,哪有大飯時發作的?
早知道如此,她不如實話實說,朱氏趕忙道:“我就是想巧姐兒了,從來沒有跟巧姐兒分開這么長一段時間,我能不想嘛!”
顧云熙沒有收聲,問了就干脆問到底:“云映,二叔父的生母到底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