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致清是顧微與安蘇汗的兒子。
這消息猶如晴天霹靂,一時之間,所有人都沉默了。
良久,顧云熙先發出了聲音,他低聲冒出了一句方言。
顧云錦聽見了,這是北地罵人的一句話,混合了關內與北狄的俚語,不是北地人,怕是連這句子都沒有聽過。
顧云熙是憋不住順口冒出來的,但在此刻聽來,未免有些諷刺。
混合了世代為敵的兩族人的俚語,混合了世代為敵的兩族人的血緣。
偏偏都還不是普通人。
一個是鎮北將軍府的女兒,一個是北狄的大汗。
顧云錦抿了抿唇,她想,果真跟蔣慕淵說的一樣,田老太太讓顧云映隱瞞,必然是真正的內情比顧致澤的生母是狄人更嚴重。
顧云映掙扎了兩下。
顧云錦見她想坐起來卻使不上勁兒,便上前搭了把手,扶了顧云映一把,又從施媽媽手中接過引枕,塞在顧云映身后,讓她半坐半躺的舒服一些。
真相已經撕開了一個口子,顧云映也就沒有再瞞著,把那一夜發生的事情原原本本的說了一遍。
戰事發生得突然,顧云映從夢中驚醒,手腳麻利地穿好衣裳,一面束發、一面跑出屋子。
戰時容不得半點拖沓,從小時起,她就被一遍遍教過在面對突如其來的危機時,要做什么、怎么做。
顧云映撒腿往田老太太院子里去,半途上先后遇上了顧云深夫婦、顧云肅夫婦,甚至來不及說什么,便已經擦身而過。
只有她的父親顧致清停下了腳步,摸了摸她的頭,交代了一句:“聽祖母的話,帶著侄兒們活下去。”
那是他們父女的永別。
哪怕彼時的顧云映意識到戰局不妙,今夜一別極有可能是生離死別,但那個當口上,由不得她任性,也由不得她傷心。
到了老太太院中,迎面便遇上了匆匆走出來的田老太太,屋子里頭,傳來年幼的勉哥兒的哭聲,以及顧云妙哄他的聲音。
“祖母臉色很差,大伯父也在邊上,勸她從密道帶哥兒們一塊離開,”顧云映啞聲道,“祖母不答應,她死也要死在北地,大伯父擰不過她……”
顧致沅離開后,田老太太便點了人手,帶他們去密道口。
一行人走得極快,老太太語速也快,把所有的事兒都交代了一番,讓卓榮媳婦與施媽媽務必看好幾個小的。
顧云映腳步跟上了,思路卻沒有全跟上,遙遙的,能聽見外頭的呼喊聲,往北邊看去,火光沖天。
直到進了那小院,田老太太打開密道入口之后,顧云映才一個激靈。
她不想進密道,她不愿意逃出去,父兄嫂嫂們都打狄人去了,她怎么能走?
田老太太勸了幾句,見她不聽話,當即沉下了臉,厲聲喝道:“你父親在這里,也會讓你帶著哥兒們走的!該做什么、不該做什么,你自己想明白!”
父親的那句話,猶在耳邊。
顧云映只能含淚進了密道,可顧云妙跑了,她說,她要去找族里的孩子們,能救一個是一個。
誰也沒有拉住顧云妙,顧云映等人只能先行。
“云妙一直沒有跟上來,我實在放心不下,就悄悄轉身回去……”顧云映說到這里頓住了,顯然,后面發生的事情,叫她痛徹心扉。
靠近密道口的時候,顧云映聽見了田老太太難以壓抑的哭聲。
老太太那樣的性子,哪怕是顧縝戰死、顧致渝病故,她都沒有在人前漏過一絲哭腔。
她當然有眼淚,她會在靈柩前落淚,但絕對不會讓人聽見哭聲。
而這一刻,顧云映聽見了,老太太哭得哽咽了。
顧云映剛要出聲喚“祖母”,就聽老太太先開口了。
老太太道:“三郎真的像極了他的母親。”
顧云映的聲音生生地卡在了嗓子眼里,“三郎”就是顧致清,他是老太太親生的,為何老太太會有此言?
薛鄧氏的聲音傳來:“您的用心,三老爺都是清楚的。”
“三郎清楚,那不清楚的不就是二郎了嗎?”田老太太嘆息,“走吧,我們去找二郎。”
田老太太說完,轉身要關上密道的入口,正好與想爬出去的顧云映四目相對,她皺眉道:“怎么還在?”
話音剛落,只聽見薛鄧氏喚了句“二老爺”。
田老太太也就顧不上顧云映了,她冷聲問道:“狄人是如何進城的?你又怎么會來這里?”
顧致澤的目光卻鎖在了老太太身后的密道口上。
本身有高低落差,密道里暗,而外頭亮,顧致澤并未看到里面的顧云映,但他的灼灼視線引起了老太太的質疑。
“你一早知道這里有密道出城?”田老太太的聲音更低沉了。
顧致澤沒有回答。
田老太太卻已經有了答案,道:“先前就在懷疑府中有人與北狄那兒有來往,只是我一直沒有確認那個人的身份,我怎么都不忍心去想,你會是那個人。”
顧致澤道:“我知道您懷疑了,要不然,大嫂怎么會帶著云宴他們進京去長住,不就是怕有朝一日這個內應瘋起來,一個人都走不掉嗎?”
“那你為何要瘋?”田老太太氣道,“你出身鎮北將軍府,出身守衛北境的顧家,你為什么要做出這種事情來?”
顧致澤啞著聲,道:“那你們又為什么要拆散顧微與安蘇汗呢?就因為他們一個是顧家女,一個是狄人?”
饒是田老太太對顧致澤已經失望,這句話還是徹底點燃了她的怒火。
老太太重重地敲著手杖,一個字一個字地道:“不要侮辱你三姑母!”
顧云映從沒有聽過田老太太那樣生氣的說話,仿佛每一個字都在噴火。
顧致澤卻沒有被老太太的怒氣所影響,他只是譏諷一般地嘲笑道:“三姑母?不是我的母親嗎?”
啪——
田老太太揚起手杖,重重捶在顧致澤身上:“你的母親是我!我不知道你從哪里聽來的混賬話!但二郎你要清楚,你是我生的,三郎才是你三姑母的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