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慕淵邁進御書房時,兩個小內侍剛剛撤去了燈罩,四周一下子亮堂起來。
燈光下,圣上臉上的倦容一覽無遺。
許是剛剛才從噩夢中驚醒的緣故,圣上這會兒看著比下午時更加疲乏,連呼吸都沒有完全平復。
擦了汗的帕子丟在一旁,濕漉漉的額發粘在圣上的鬢角。
明明角落擺了冰盆,但圣上依舊出了不少汗。
“舅舅……”蔣慕淵喚了聲。
圣上抬起眼皮子看過來,見蔣慕淵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就知道自己此刻的儀容委實狼狽了些。
按了按酸痛的肩,圣上坐直了些,道:“夢到了糟心事兒,不妨事。”
蔣慕淵道:“龍體要緊,舅舅,不如還是請太醫來看一看,總這樣不是一回事兒。”
圣上斜斜看向了韓公公。
“您別怪韓公公,我也是正巧碰上,”蔣慕淵道,“御書房里里外外就這么些地方……”
圣上哼了一聲,他豈會不知道這里里外外有無數的眼線。
倒不是各個要害他,皇太后關心他,嬪妃們爭寵,皇子們奪權,一些不大不小、不輕不重的消息,自然會通過底下人漏出去。
便是現在坐在他跟前、明明白白示意他御書房里有各處線人的蔣慕淵,也會有幾個老實開口的眼線。
從上到下,心知肚明,圣上也懶得管那些。
可此刻,他腦海里想到的是孫睿。
夢中那個叫他膽寒又憤怒的三兒子,會如何往他的御書房里伸手?
孫睿買通了誰,又拉攏了誰,讓他們給遞了些什么樣的消息……
一旦開始質疑,心中的怒火就蹭蹭蹭地往上竄,圣上用力按住了茶盞,才勉強穩住了心神。
蔣慕淵暗悄悄觀察著圣上的反應,以他對圣上的了解來判斷,圣上的噩夢必然有些文章,可惜,夢境這種東西,除了當事人,旁人摸不到窺不著。
試探一般,蔣慕淵又道:“您要真不想請御醫來,不如請燕清真人來算上一簽?外頭都說他解簽素來準確。”
圣上摸著胡子沒有說話。
韓公公琢磨著圣上的心思,敲著邊鼓:“圣上,您前兩日不還看了圖紙,說有些地方想與真人探討探討……”
圣上這才緩緩點了點頭:“那就依阿淵的。”
外頭伺候的小內侍小跑著去請人了。
圣上穩了穩心神,道:“阿淵是有什么事兒尋朕?”
蔣慕淵哪里有什么火燒眉毛的事兒,不過就是個由頭,他先前也準備好了,張口與圣上說了些戰局調度安排,如今大軍都壓在與蜀地的對局上,南陵那兒持續僵局,余將軍麾下大部分兵士調往兩湖,余下那么些人手,進是進不得了,退亦不可能退……
面對正事,圣上被孫睿刺激的心神總算全收了回來,他站起身來看著地圖,一面與蔣慕淵討論,手指一面在地圖上劃過。
兩人說了一刻鐘,燕清真人到了。
圣上清了清嗓子,道:“明兒再論吧,你是回府陪你媳婦兒孩子去,還是留在宮里陪朕用晚膳?”
蔣慕淵斂眉,他自是牽掛顧云錦和哥兒,他更知道,圣上不可能留他聽真人解簽,他一味留下,反倒會讓圣上驚訝。
“與您討論了一番,我冒了不少新的想法,一時間還不夠成熟,我回去再仔細理理,”蔣慕淵笑道,“著實是晚了,再不回去,要吵著哥兒睡覺了。”
圣上嗤得笑了聲:“有甚關系,他現在一天到晚不都是在睡覺?”
蔣慕淵笑著告退,眼簾一抬一落,面上絲毫不顯,與進到御書房的燕清真人互相見了禮,便不疾不徐退出去了。
他也沒叫小內侍引路,自個兒熟門熟路往宮外走。
剛剛只那么一瞬,但蔣慕淵看得很清楚,圣上的指尖最后落的地方,就是全安觀的所在。
與其說是巧合,不如說,那是圣上下意識點出來的。
不管彼此最終的目的是什么,他和孫睿、孫禛、燕清真人瞎掰扯出來的東西,是真的掰扯到了圣上的心里。
圣上就這么指著地圖上比指甲蓋還小的一塊地方,他應該已經點了無數次了吧。
此刻御書房里,圣上回身看向燕清真人,他一連串動作隨意極了,因而連他自己都沒有發現剛剛手指點在了何處。
韓公公把圖紙取了來,在大案上打開。
圣上輕輕撫摸著圖紙,道:“真人的圖,畫的可真是太妙了,朕看得久了,閉上眼睛,就覺得那連片的大殿樓宇就在朕的跟前。朕就在這大殿外來來回回地轉,真真是一股子仙氣!”
燕清真人謙虛著應了一句。
圣上又道:“朕這幾日在想,真人只給朕描述過三清殿內里的模樣,其他各處都還模糊著,真人可否再多畫幾張圖紙,讓朕里外都能看明白?”
“遵命,”燕清真人說完,看著圣上的面容,道,“您看起來很疲憊,您召見貧道,不止是為了說養心宮的圖紙吧?”
圣上瞇了瞇眼睛:“真人給朕解個簽?”
燕清真人深深看了圣上一眼,突的笑了:“不如貧道給圣上解個夢?”
話音一落,圣上的臉色霎時間黑了下來,他想問是誰給燕清道長遞了消息,話到嘴邊,又被真人趕在了前頭。
燕清真人道:“貧道擅長卜卦、解簽、解夢,圣上您是否受夢境所困,貧道還是看得出來的。”
“哦?”圣上挑了挑眉,意味深長,“既然是真人的長處,不如真人算一算,朕受什么夢境所困。”
燕清真人面色不改,他一揮拂塵,道:“圣上,道家解夢亦有章法,沒有絲毫提點憑空解夢,貧道沒有那樣的能力,不過,圣上若真要貧道解,貧道就大膽猜一猜。”
圣上攤開一手,示意燕清道長隨意。
他當然知道自己剛才是強人所難,會有那么一問,是他想弄明白,道長是真的靠本事看出他噩夢纏身,還是聽了誰的話來探虛實。
最最關鍵的,是圣上抗拒被人看穿心中所思所想,他的那些夢境,豈能說與人聽?
解夢都不行!
燕清真人閉著眼,一副沉吟模樣,半晌,他終是開口:“與您想要敕造養心宮有關。”
圣上倏地瞪大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