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靖捏著酒盞沉思。
如王瑯所言,喬靖與苗人之間的關系決計算不得融洽。
苗人部族有支持的,必然也會有反對的,各方角力,全看誰占了上風。
本來這種關系,與蜀地的世家、大族跟喬靖的往來一樣,沒有哪一種是都擰成了一股繩,只是“非我族類”這個詞,給苗人又添了一道不確定性。
喬靖連蜀地的漢人都不可能全部擺平,內心深處又怎么會完全相信苗人。
一如羌人不足以相信是一樣的。
把糧草屯在苗人唾手可得的地方……
一旦苗人握住了糧倉來與喬靖談條件,那豈不是又成了一樁盧昶事件?
先前盧家與喬靖東拉西扯時,他還能應對,可糧草全被控住,就不是一個盧家可比擬的。
喬靖吃過一回虧,斷斷不可能重蹈覆轍。
“還有什么想法,都說說看。”思及此處,喬靖又問王瑯。
王瑯斟酌著道:“學生拜訪了這么多地方,越往南,進取心越不足,不似北邊,愿意跟著大將軍搏一把。”
這一點喬靖也發現了,王瑯的游說在蜀地北邊的成效遠遠好過南邊。
越靠近苗寨,當地的官員也好,世家也罷,就拖拖拉拉、懶懶散散,甚至有直接跟王瑯翻臉的。
其中緣由,喬靖猜測,地理位置是很重要的一環。
他們世代在此地,離中原太遠,也離蜀地的中心太遠。
哪怕喬靖事成,對這些西南一隅之地的支持都很弱,他們也就無所謂誰當皇帝,總歸好處輪不上。
先前還與喬靖虛以委蛇,眼看著他在兩湖吃了大敗,甚至不得不退出保寧、順慶,他們也就強硬起來。
反正這時候跟喬靖翻臉,對方也沒有工夫抽出手來南下對付自己。
喬靖自以為想透了其中關卡,卻是壓根沒有想到,南邊的這種局面都是王瑯刻意造成的。
王瑯會使出渾身解數去說服盧家增加投入,他就有同樣的本事,或暗示、或引導,讓南邊的一些大族、官員對喬靖失去信心,甚至蓄意點火,讓他們與喬靖割席。
為的是,在苗人之外,再添一道鎖,讓喬靖不敢把糧食屯在南邊。
喬靖上鉤了,他尋了地圖來看,好一通分析,終是選了涪州的一處大糧倉屯糧。
涪州在順慶府以南,對喬靖而言,可進可退。
王瑯垂著眸子,拱手道:“那學生就去傳令,把先前各處交上來的糧草都運往此地。”
若是喬靖清醒,他會想到分地而屯,前方還有兩三處大糧倉,不一定要都聚集在一處,可他此刻飲了酒,又在氣憤苗人之事,被王瑯引著就定下了。
待他酒醒,王瑯的傳令書都已經發往各處。
喬靖沉著一張臉,示意王瑯重新傳令修改,東線屯涪州,西線屯威州。
王瑯一面著手辦理,一面與喬靖認錯,說自己雖然學習打理文書有好幾個月了,但在這方面到底還是經驗不足,想法不夠周全,這才出了岔子。
喬靖見他態度極好,又想到他此番功勞,且事情是自己點頭的,雖說是酒后略糊涂,但還不至于怪到王瑯一個外行人身上去,干脆提點了幾句,就罷了。
前線探子傳來消息,說是肅寧伯麾下先鋒把兵力繼續前壓,喬靖不得不披掛,往前線親自運兵。
王瑯被喬靖帶在了身邊。
用喬靖的話說,既然此處經驗不足,那就親眼見一見戰場,在前線學會調度。
兩軍在合州對峙,你來我往,喬靖原本還應對得當,直到有人認出,朝廷前方擂鼓的是程晉之。
一聽這個名字,喬靖怒得目眥盡裂。
他揮開所有人,爬上了箭塔,看著對方陣中的大鼓。
鼓前,一年輕人雙手持鼓棒,冬日冰冷,他卻光著膀子,上衣全束在了腰間,動作大開大合,重重擊打鼓面,如雷聲震耳。
喬靖的眼力不差,隔了這么遠,他都能看到對方身上可怖的傷痕。
一道道足以奪命的痕跡就像是在嘲諷喬靖,當日程晉之如此重傷,蜀地都沒有留下他的命,叫他死里逃生!
喬靖沒有見過程晉之,他抓著身邊的人,怒問:“真的是他?”
邊上人道:“都說是……”
喬靖張口罵娘!
不管是不是程晉之,喬靖知道肅寧伯是故意的,姓程的就是在激他!
逼他出營,逼他死戰!
喬靖都知道,但他心中的那股怒火還是席卷著沖入腦海,他豈能不恨程晉之?!
當日若不是程晉之的那一箭,他怎么會失去精通水師的梁肅?怎么會讓水師受挫,后續傾盡全力都在兩湖折戟?又怎么會因這場大敗而不得不后撤、不得不面對質疑?
所有的一切,都因那一箭!
喬靖壓不住心中的火,下了箭塔,沖到了戰鼓前,奪過了兵士手中的鼓棒,重重敲擊,命將士們廝殺。
哪怕今日不勝,也要把程晉之的命留下!
否則,難消心頭之恨!
號角起伏,戰局拉開。
喬靖一面進攻,一面注意著程晉之的位子。
大鼓架在板車之上,豎著程家大旗,由幾個兵士推著走,程晉之一直站在鼓前,鼓聲未曾停歇。
可那板車卻是在徐徐往后退,就像是一顆誘餌,引喬靖入甕。
喬靖不想放過,只是兩軍拼殺阻攔了他追擊的腳步,他無法帶兵沖過去。
想沖卻不能得手,與一副陷阱樣子等他跳、他卻跳不了,兩種情緒夾雜在一塊,仿佛是對他的嘲笑一般,讓喬靖怒發沖冠。
這場對局與前幾日一樣,以雙方戰至天黑、鳴金收兵收場。
喬靖回到帳中,一腳踢翻了兵器架,道:“老子跟他耗到底!”
對側朝廷大帳中,程晉之從板車上下來,若不是左右兵士扶了他一把,他險些跪倒在地。
他之前的傷勢到底太重、也拖得太久了,哪怕這些時日全力調養,還是頗為吃力。
那般大開大合的動作,對他的損耗極大,能面不改色、不讓喬靖看出端倪地擊打一整場戰鼓,已經是他的極限了。
可這事兒只有他做,只有他站立陣前,才能徹底激怒喬靖。
讓喬靖親自出陣,把他留在合州戰場,逼他把蜀地兵力投在此處,給朝廷奇襲糧倉的將士們爭取足夠多的時間和優勢,這是程晉之的任務。
是現在一身傷未痊愈的他,能在戰局里發揮的最大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