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公公一動不動的,仿若是沒有聽見圣上的問話。
圣上跌坐在床上,很快,他連坐都坐不住了。
韓公公此時才動了,他扶著圣上躺下,蓋上錦被,一如他之前做過的無數次那樣,動作小心又細致。
而圣上卻連揮開他的力氣都沒有,只能如一只木偶一般由著韓公公擺布。
僅存的力氣只夠勉強說話,圣上的聲音跟游絲一般:“原來如此,原來連你也背叛了朕!”
韓公公抿了一下唇,輕聲道:“圣上,奴才沒有背叛您,奴才伺候您一起走,何談背叛。
再者,‘連’這個字說得不對,虞貴妃不曾對您用過巫蠱,陶昭儀十之八九也沒有聽見什么,若說背叛,其實是您背叛了兩位娘娘。”
圣上氣得呼吸都不順了。
都是哪門子的歪理。
他的視線挪到孫睿身上,亦目光示意,哪怕其他人談不上背叛,那孫睿呢?
孫睿在龍床前坐下,近距離看著圣上的反應,緩緩開口道:“父皇放心,您和孫禛吃的不是同一種東西。”
這等于是承認了他親手殺了孫禛。
一想起孫禛之死,圣上難以控制情緒,一陣咳嗽,嗓子眼里全是血腥味。
“或許父皇更想和自己最愛的兒子吃同一樣東西?”孫睿道,“可惜不行,我不想讓孫禛說話惹麻煩,但我最后還得聽一聽父皇您的教誨,我不能弄啞了您的嗓子。”
孫睿仿佛是沒有看見怒不可遏的圣上,自顧自道:“原也不想如此的,但孫祈說得對,砍頭還有斷頭飯,該讓您填填肚子再走。”
“你以為,朕死了,你能活?”圣上咬著牙,艱難道。
“您不死,我難道活得了?”孫睿嗤了聲,“您其實還是老樣子,上輩子您為了讓孫禛上位,病死前困死阿淵,這回哪怕沒了孫禛,您臨死前卻還是要我的命。賈桂是您的刀,只是恰恰叫我防住了。”
圣上有一些愣怔,一時之間,他不確定是不是氣頭上思維不順,他竟然沒有聽沒有孫睿的話。
孫睿靠著椅背,細細致致給圣上講前世故事。
他迎賈婷為側妃,他勤奮認真,雖無儲君之名,卻行儲君之事,從唯一一位能出入御書房議政的皇子走到監國,所有人都以為他會是下一任帝皇。
可最終,圣上駕崩,傳位給孫禛,安排好了輔政大臣。
“就那么一個廢物,值得父皇拿江山相托,我只是一個擋箭牌,父皇您擔心阿淵反了孫禛,困殺他于孤城之中,有膽子跟您嗆聲的,要么老死、要么病死、要么戰死,削權集權,全是為了孫禛,”孫睿語氣平緩,但語速極快,與他平時全然不同,可見其心情激動,“我敬賈桂為岳丈,他卻說服賈婷鉗制我,事事為孫禛考慮,金培英得了虞家那么多好處,在兩湖做他的土皇帝,我若登基豈會留他?他當然選孫禛那廢物……”
圣上從一開始的激動到后來的漠然,他在認真聽,以上種種,的確是他會做的事情。
孫睿講的那些,才是他希望有的結果,而不是現在這樣,孫禛死了,他躺在這里,聽孫睿說他沒有達成的希望。
“順德三十五年……”圣上喃喃著。
他在夢境中一遍一遍聽孫睿數數的重點就是三十五年,他憎恨、他厭惡,他覺得他不該只當三十五年的皇帝。
卻沒想到,那個數,不是數短了。
他在孫睿的故事里活到了順德三十五年。
而現在,不過才順德二十三年,他就已經是將死之人了。
十二年,整整一輪,毀在了孫睿手里。
“你這個瘋子!”圣上罵道,“你到底想要什么?”
孫睿笑了笑:“與您一脈相承,誰又不是個瘋子?兒臣只是想讓您看看,若您一意孤行、把皇位給孫禛,這江山最后會變成什么樣子,您前世沒有看到最后的結果,現在,兒臣讓您看了,這是兒臣的孝心。”
要不是手上一點勁兒都沒有,圣上簡直想抓起木筒往孫睿的腦袋上砸。
屁的孝心!
他擔不起這孝心!
“你的孝心就是跟朕同歸于盡?”圣上反問。
“您怎知我必死?”孫睿的眼皮子抬了起來,“話說回來,兒臣這幾年過得也很是辛苦,太冷了,一到冬天就吃不消,尤其是來了這江南,每天都是煎熬。
原是想求個穩妥,多煎熬些時日也無妨,偏局中的棋子太多,各個都有想法,橫沖直撞,全給弄亂了。
孫宣設計陷害母妃,使得我不得不匆忙出手殺孫禛,否則我再無動手機會;
孫淼受傷裝聾,局面越發混亂,勢必驚動阿淵;
孫祈已經在催阿淵回來了,算算時日,可能再三五天,他就能抵達行宮;
是您的兒子們,催著您上路。
您今兒不派賈桂來殺我,我最遲明日也會動手,阿淵若回來了,兒臣還如何給您盡孝?”
“你的孝心可真特別!”圣上道。
孫睿笑得更是溫和:“不止今兒的甜羹,兒臣盡心盡力給您調配安眠香料,可真不是易事。”
聞言,圣上渾身都涼透了。
孫睿說的安眠,必然是反的,他常年睡不好的根由,竟然在香料上?
能動香料的,韓公公!
香料是無法操控夢境的,只是他最初被噩夢魘著了,偶有幾次而已。
韓公公一直詢問他為何無法安睡,到底夢見了什么,才讓圣上不時對噩夢掛心。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加上擾人心神的香料的印象,漸漸的,惡性循環。
他對夢境越來越怕,又如何能睡得好?
“到江南后,沒有再用?”圣上問道。
韓公公答道:“初到江南,用的都是最好安眠香,您睡得可好了。是了,以前陶昭儀娘娘給您送甜羹的時候,奴才也會少放一些香料,效果不錯,您也喜歡。”
“這就是你非要朕南下的原因?”圣上再問,“若在皇城之中,你們今日如何得手!”
“您這話又錯了,”韓公公道,“怎么是奴才一定要讓圣上南下行宮呢?是您想,您一定要,奴才只是在您動搖的時候扶住您了而已,這是奴才應該做的。”
是了,這閹貨在皇太后喝斥他之后,告訴他華英宮走水!
如今看來,哪是因為落雷,分明是人為!
一如他這場風寒,亦是人為!
更早之前,也是這閹貨,讓他以為陶昭儀什么都聽到了……
陶昭儀不死,孫宣怎么會對靜陽宮下手?
沒有巫蠱之事,他的禛兒豈會殞命?!
禛兒若在,禛兒若在……
思及此處,喉頭一陣火燒火燎,圣上一口血噴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