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衙的死牢之內,韓端席地而坐,靜靜地看著對面的張和狼吞虎咽地喝酒吃肉。
盞茶不到,張和便將酒菜一掃而空,旋即用衣袖擦了擦嘴,拱手對韓端笑道:“多謝郎君賜酒之恩,能在赴死之前食此美食,我也無憾了。”
韓端正色道:“張君,汝父年邁,如今又受傷臥病在床,你若一死,誰來贍養?”
張和頓時色變,不知如何作答,韓端緊盯著他的雙眼,也不催促。
過了好一會,他才囁嚅著道:“……我也想在老父膝前盡孝,送其終老,奈何老天無眼,讓我攤上了這個人命官司,家中又拿不出錢來打點,只能賠上這條性命。”
“我死不足惜,只是苦了我那老父,老來失子無人贍養,日后還不知要吃多少苦頭。”說罷,他翻身跪到地上,望空拜了三拜,淚如泉涌。
等他擦干眼淚站起身來,心中充滿了愧疚,一時無言,半晌之后,他才又對韓端作了一個深揖:“郎君賜酒之恩,和也只有來世再報答了。”
捕役本是賤籍,平常往來的也都是貧苦百姓,如今即將身死,卻有韓端這個豪強子弟送來酒食探望,這自然令他心存感激。
韓端起身回禮,平靜地問:“張君如今可有后悔?”
“后悔?”張和楞了一下,“怎么會不后悔?早知會打死人,我當日就不應該出手反抗,他們也不敢將我打死,無論如何,都能留下一條性命。”
“我是說,你本來已經逃出去了,卻又回來自投羅網,如今有沒有后悔?”
張和看了一眼牢房門外,沒有多想便斷然說道:“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就算現在讓我選,我還是會回來。”
“他們一個是我親父,一個是受我連累的鄰人,若我置之不理,就算能逃得一條性命,此生也再難心安!置孝義于不顧,茍且偷生,這也不是我張和能夠做得出來的事情!”
雖然已經從父親口中聽說過張和的事,但現在聽他說來,卻仍然讓韓端為之心服。
一個將孝義看得比自己的性命還重的人,難道不值得他敬重?韓端深知,哪怕是在這個時代,這樣的人也是鳳毛麟角,不可多得,自己要想有所作為,身邊絕對不能缺少如此忠義之人。
因此,韓端便不想再行迂回之策,他正了正衣襟,鄭重地對張和說道:“張君是我敬重的人,就算張君不愿為我效力,我也會拿出錢帛來,助張君脫此危難。”
張和身為縣衙捕役,自然深知陸訪等人的貪婪,以他的了解,自己要想徹底脫罪,至少得拿出二三十萬錢來。
他以前的月俸不過千錢,父子兩人花用,根本剩不下多少,更何況即使他父子二人不吃不喝,要湊夠這筆錢也得二三十年。
所以他早就已經認了命,但現在聽來,韓家小郎君竟然愿意拿錢出來替他脫罪,這是他由始至終都沒有想到的事情。
剎那間,一股狂喜涌上他心頭。
螻蟻尚且偷生,更何況人,若能不違本心而免死,誰又會將別人的善意拒之門外?未及多想,他便跪在了韓端面前,嘴巴張了幾張,卻不知說什么才好。
韓端伸手相扶,但張和卻死活不肯起來,扭捏了一會,他才叩首道:“郎君若能救我性命,張和愿跟隨郎君左右,以效犬馬之勞。”
聽到這話,韓端一顆心才徹底安定下來。
三十萬錢可說是一筆巨款,它可以在寸土寸金的山陰城賣一所三進的宅院,要說韓端愿意為了所謂的敬重,心甘情愿拿出這么多錢來救張和出獄,那純粹就是扯淡。
他之所以如此說法,其實是以退為進,而且還存了賭一把的心思,好在最終張和如了他的愿,要不然他就得損失一大筆錢。
若是言出不踐,日后他的名聲可就壞了。
既然張和已經表明了效忠之意,韓端也就不再藏著掖著。
“來此之前,我就已經與孔賊曹談妥,給他三十萬錢來打點此事,若是順利,最多三日張君便可獲開釋。張君出獄之后,可去承平街賣酒的孔常家尋我,日后就要辛苦張君了。”
“為郎君做事,何來辛苦一說?”
“安頓好家君之后,我就去承平街尋郎君。”張和點頭回話,“郎君日后萬勿如此客氣,我在家排行第七,郎君可喚我張七郎,或者稱呼我的表字濟之也可。”
韓端從善如流:“那我日后就稱呼你的表字,至于令尊那兒,稍后我就讓人去為他請醫診治,你在獄中盡管安心靜候,一日三食我也會令人送來。”
張和聞言卻是心中一暖,他還未真正踏入韓家之門,韓端就能為他考慮得如此周全,能夠碰到這樣的主君,對他來說,真可算得上是一件幸事。
和張和道別后,韓端又去了邸店,站在庭前等候片刻,褚申便聞訊趕來,帶來的消息也還算順利。
建房的工匠已經找到,明日就會過來逐步拆除以前的舊屋,只留下錢柜所在的庭院,要等新房建起來搬遷過去才能拆除。
至于木料,則要等舊屋拆除之后,看有多少還能使用,估算過后再按所需數量購買,而且木料商人都已經聯系好了。
一切都顯得井井有條,這讓韓端也在心里暗自慶幸自己當時將褚申留了下來,有了這個掌柜,他也能輕松不少,能省下更多的精力和時間來放在其它方面。
自重生以來,每天韓端都忙得腳不沾地,好在三間鋪子都已經漸漸理順,需要他親自過問的事情已經不多。
想到三間店鋪,韓端又想起了糧鋪中售賣的食鹽數量已經不多。
現在的海鹽用的是比較原始的煎煉法,刮土淋鹵,取鹵燃薪煎熬,但秋天鹽土含鹽量低,產量大幅下降,所以送鹽的鹽販聲稱要在原有的價格上提升三成,何元慶不敢作主,昨日就到孔宅來請求過韓端要如何應對。
會稽郡的上虞縣就出產海鹽,南朝絕大多數時間也沒有禁止私鹽,但卻被勢力強大的世家豪強所壟斷,因此,山陰雖然離上虞只有一百來里地,但食鹽的價格卻始終居高不下。
一斤鹽的進價就高達三十余錢,若在這個基礎上再加三成,售價就至少要五十錢以上,這樣的價格,已經是非常離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