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時韓七郎便帶著盧應遠匆匆回來,韓端屏退左右,開口便向他笑問“盧隊率可有表字”
盧應遠恭謹地回道“稟幢主,麾下表字東云。”
“那日后無人之時,我就稱呼你的表字。”
稱呼表字既是尊重又顯親熱,韓端如此一說,盧應遠便又拱了拱手,心里卻好奇接下來這新來的幢主會對他說些什么。
“東云,方才聽你說話,似帶吳音,你可是會稽郡人”
漢朝時的通用語言,乃是洛陽雅音,西晉承襲漢代以洛陽雅音為國語,永嘉之亂后洛京傾覆,衣冠南渡,遷都建康,洛陽雅音與吳語結合,逐漸形成建康雅音,一直沿襲到南朝。
吳音“濁音”甚重,很容易辨識,因此先前盧應遠只寥寥說了幾句話,韓端便聽了出來,獨自尋他來說話,也多半是這個原因。
古時交通不便,出一趟遠門便不知何日才能還家,因此在外遇到鄉人便倍感親切,盧應遠聽韓端這么一問,方才明白他為何要單獨找自己過來。
他臉上漸漸露出了笑容,轉用地道的吳語說道“麾下正是會稽余姚人,先前聽人說幢主也是會稽人,卻不想果真如是。”
韓端笑道“我是會稽山陰人,不知東云可曾聽說過山陰韓氏”
此話剛一出口,韓端便有些后悔,今年之前,韓家在會稽可說是寂寂無名,若是別人不知道,說起來豈不是雙方都覺得尷尬。
果然,盧應遠遲疑片刻,方才說道“我自前年應募從軍,至今已有兩年未曾歸家,卻是孤陋寡聞了些。”
韓端自然不會在這個問題上多加糾纏,聞言只是一笑,然后與他說起如今會稽情形,說得一會之后,盧應遠也少了一些拘束,二人交談甚歡。
一番閑談之后,兩人互相之間都有了一些了解,盧應遠便疑惑地問“麾下從軍乃是迫不得已,想要拿性命來博個富貴,幢主家中豪富,卻為何也要來軍中苦熬”
“我可不是自己來的,數日前征南大將軍府派了淳于記室去山陰親自辟召,我仔細思慮之后,覺得在家中無用武之地,因此才隨他來了軍中。”
“以幢主之武藝,若只在山陰稱雄一地,確實是有些可惜。”
盧應遠佩服地拱手道“那沈軍主以往自視甚高,沒想到在幢主手下卻無抵擋一合之力,幢主之武勇此刻已經傳遍營內,讓我等麾下軍士也是臉上有光。”
“我自幼習武,力氣確實比常人大了一些。”韓端“呵呵”一笑,這才向他問起幢中情形,盧應遠一一說起,卻和方才吳南所說并無二致。
韓端心下稍安,沉吟片刻,突然問道“依你看來,本幢諸隊哪一隊戰力最高”
“自然是吳隊率的甲隊戰力最高。”盧應遠脫口而出,看來這應當是在幢中公認了的。
“只不過,其實高也高不到哪兒去。”
聽盧應遠說來,韓端才知陶許五所轄這一軍以前駐于丹陽,兩年來從未經歷戰事,平日里疏于操練,因此戰力并不算高。
而吳南之所以在本幢稱最,也只是因為他麾下有幾名部曲很是勇猛。
聽了盧應遠解說之后,韓端心里便有些煩躁。
前軍甲幢逢戰在前,若戰力不高,何以抵敵 沉吟片刻之后,韓端又問“各隊率之部曲情形如何”
部曲不同于士卒,他們依附于將領,只聽從自家主人命令,就如馬三興等人一樣,即便是陶許五也管不到他們,只能通過韓端來下命令。
他們只是將領的私人護衛,并不是軍中士卒,自然也沒有軍餉,兵器鎧甲也要由將領掏錢,因此,像盧應遠這種出身貧寒的低級將領,憑他的軍餉,根本就養不起部曲。
“吳隊率的部曲為幢中之最,共有二十人,甚為武勇,陳隊率次之,也有十五名,王隊率再次,僅八名,麾下與張隊率則無。”
有部曲的將領,在戰場上生存和建功的機會都要大上許多,有錢的將領,也都會不吝錢帛廣納部曲。
這三名有部曲的隊率,即使是出身寒門,家中也是有些資財,只有盧應遠和張易清兩人,肯定是出身貧寒之家。
弄清楚了幢中兵士和部曲情況,韓端又向盧應遠問起陶許五的來歷,他總覺得陶許五敢在淳于岑面前刁難自己,肯定是有所倚仗。
果然不出所料,盧應遠聽韓端發問,便壓低聲音說道“陶將軍乃江州尋陽陶氏嫡子,獲熊渠將軍號也有兩年,聽說此次平叛之后便有望入流。”
江州陶氏是尋陽望族,東晉名將陶侃后人,陶氏在東晉年間便由武入文,由武宗向士族轉變,子孫多隱逸,其中陶潛更是與劉遺民、周續之號稱“尋陽三隱”。
陶許五反其道而行之,由文入武,其中原因韓端不得而知,但他總算明白了陶許五因何敢不給淳于岑面子。
這種士族子弟,心高氣傲,更何況淳于家的門品還沒陶氏高。
韓端眸光閃了一閃,又緩緩問道“我今日剛到軍中,與陶將軍素不相識,為何他會刁難于我”
“這前軍甲幢幢主之位,陶將軍本已有意讓他的部曲將來擔任,幢主來奪了此位,他如何會不惱”
盧應遠抿嘴笑了笑“陶將軍麾下部曲將任春力大武勇,在前軍號稱無敵,不過和幢主比起來卻是不如。”
韓端聽到這兒,終于恍然大悟,明白了陶許五為何不惜得罪淳于岑,也要讓他與人比武。
要不是沈顧大大咧咧地跳出來,讓陶許五看出任春并非韓端之敵,恐怕方才在校場之上,丟臉出丑的人就是他了。
想通了此節,韓端卻又有些擔憂,自己搶了任春的幢主之位,那陶許五日后會不會伺機報復 但轉念一想,陶許五是高門士族子弟,而且還是陶氏嫡子,前途無量,若是在此事上與他計較,反顯得心胸狹窄。
這種壞名聲一旦傳揚出去,往輕了說對仕途有影響,往重了說,甚至有可能因此丟官罷職。
“風聞奏事”可不是宋、明之時才發明出來的。
這一制度源于漢代的“三公謠言奏事”,到了南朝,御史有權“風聞奏事”,不必有真憑實據,只要有民間傳聞便可彈劾百官,使得“百僚震恐”。
宋、齊、梁、陳諸朝,御史臺官僚以風聞彈劾大臣之事屢見不鮮,就連嫁女兒收受聘錢多了,也被御史“風聞”之后告上朝堂。
陶許五只要不傻,應該就不會在此事上再行刁難,最少明面上不能讓人看出來。
只要韓端遵守軍法,聽命行事,不讓陶許五抓到把柄,即使在他麾下,也不能拿韓端怎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