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已經二十八歲,連太子都十一歲了,宇文護還有什么理由把持朝政大權而不還政于帝?
篡位自立?
逼迫西魏皇帝拓跋廓禪位于宇文覺,五年之內,連弒三個皇帝,所立三個新帝宇文覺、宇文毓、宇文邕都是他的從弟,宇文泰的兒子。
宇文護不是周公,也從來沒有想過要做周公,之所以沒有自己坐上皇位,是因為他很清楚自己的處境。
從表面上看,宇文護統左右十二軍,將軍政大權盡握于手,無論大事小事,都是自行決斷之后再上報皇帝,可謂是風光無兩。
但事實上,忠于宇文泰的八柱國力量一直都存在,并嚴重制約著他的權勢。
西魏八柱國之中,位居首位的宇文泰地位超然,元欣為宗室大臣,只是因地位尊崇而掛名,實際上是為六柱國。
這六位柱國和麾下十二大將軍,在西魏時便共同構筑了一個強大的政治軍事集團與貴族門閥集團,是當時西魏當之無愧的核心力量。
這個集團,就是后世歷史學家陳寅恪先生所稱的關隴集團。
這個時候,六柱國大多都已不在人世,但他們的后輩卻仍然忠于皇室,并掌控著六柱國一系的強大力量,宇文護若行篡位之舉,首先就得面對他們的發難。
雖然已經位居百官之首的大冢宰,但宇文護仍然沒有把握能夠對付得了這些人。
他已經忍耐了十多年,再多幾年也不是不能忍受,況且,現在的皇帝對他也還尊崇,并沒有從他手中奪回權利的跡象。
想到這兒,他輕輕地搖了搖頭,沉聲說道:“崔大夫,你讓人去大宗伯府走一趟,就說陛下準允陳使入宮晉見。”
既然不能立即篡位,就別讓皇帝心中再起什么隔閡,況且,最終如何議和,還得他說了才算。
但崔士禮卻一下發了急:“大冢宰,若是徐老賊入宮見了陛下,從中挑撥,怕是又生事端……”
“崔大夫不必多言。”
宇文護擺了擺手:“我扶佐皇帝登位至今已逾十載,他是個什么性子,我比你更清楚。”
“更何況周、陳如今正在交戰,敵國使者行挑撥離間之計,皇帝又豈能不知?又怎會放在心上?”
宇文邕從不插手政事,對宇文護這位從兄也極其尊崇,崔士禮想了想,也覺得自己似乎有些多慮,于是拱手應喏,自安排人去向春官府傳令。
有了宇文護的準允,晉見之事自然非常順利,次日午時過后,周主宇文邕便在重信殿內接見了徐陵。
一番繁瑣的儀式之后,徐陵便在大殿之上,拱手作揖對宇文邕道:
“外臣奉我皇詔令出使貴國,欲與貴國罷戰議和,簽定互不侵擾之盟約,外臣懇請陛下,以天下萬民為念,止息干戈,重結友盟。”
“朕自然是以天下萬民百姓為重的……”
宇文邕看了一眼下首不遠處垂手而立的宇文護,隨即便向他問道:“晉公,你看這兩國罷戰議和之事,應當如何?”
宇文護拱手道:“陛下,陳、周兩國之間,并無深仇大怨,罷戰言和也無不可,然而我軍勞師遠征,若就此無功而返,臣下只恐將士因此生怨。”
“晉公之名威震南北,今日得見,實感幸甚!”
徐陵轉過頭來,正色說道:“外臣出使之前,我皇特命外臣向晉公獻上吳地上好美錦十匹,以表敬意。”
說罷,他又向宇文護作了一個深揖,神色之間更顯恭謹。
果然被崔士禮言中,這老匹夫還真在眾目睽睽之下行此挑撥離間之舉,宇文護心里暗罵了一聲,又轉頭看了宇文邕一眼,反口問道:
“徐公,難道陳主對我皇就沒有敬意?”
徐陵笑道:“早聞陛下與晉公君臣一體,又份屬兄弟,我皇敬晉公,與敬陛下并無區別,當然,陛下這兒,外臣也有禮物獻上,南海珍珠、越窖青瓷,以供陛下賞玩。”
若說剛才所言還有些含糊,那現在可就是明目張膽的挑撥,而且還是在殿內如此多人的情況下。
頓時,殿內一片寂靜,落針可聞。
這就是徐陵想要的效果,他說這番話,就是要讓越多人知道越好。
哪怕宇文邕和宇文護原本君臣相知,這番話也能讓他二人之間心生嫌隙。
殿中的安靜只持續了片刻,便聽宇文邕笑道:“貴使說得不錯,朕與晉公份屬兄弟,本就同根同源,敬朕則如敬晉公,反之,敬晉公則如敬朕,確實并無多大區別。”
宇文護連忙深揖道:“多謝陛下!”
無論人前人后,宇文邕對宇文護的尊敬都不曾少,就是在詔書之中,凡有提及宇文邕之處,都用“大冢宰晉國公”的稱呼來代替,此刻眾目睽睽之下,他表現得更為客氣。
“晉公任當元輔,勉效忠勤,誠信素孚,朕能得晉公相助,幸甚!”
宇文護謙遜道:“都是臣下份內之事,不敢當陛下如此夸獎。”
宇文邕又勉勵了他兩句,最后才道:“朕有些乏了,陳、周兩國罷戰之事,就由晉公定奪即可。”
說罷,便在兩名內侍的攙扶下出了重信殿。
眾大臣連忙躬身相送,等不見了宇文邕的身影之后,宇文護才皮笑肉不笑地對徐陵說道:“徐公,你這離間之計,恐怕是不能得逞了。”
“外臣句句肺腑之言。”
徐陵面色如常地一拱手:“方才外臣所請罷戰之事,不知晉公作何想法?”
“剛才陛下在的時候,我已經說得很明白了。要罷戰議和可以,但貴國必須拿出誠意來。”
宇文護一邊說,一邊抬腳就往殿外走,徐陵連忙皮緊走兩步跟上,問道:“不知晉公說的‘誠意’是?”
“此次我從襄州、江陵等地調集人馬東下,耗費錢糧數以萬萬計,貴國若不補償一二,將士們如何肯輕易撤回?”
難道是我請你等賊子東下寇掠?徐陵心下惱怒,但臉上卻仍然淡淡笑道:“晉公此言差矣!”
“貴軍東下,我軍西進,雙方所耗錢糧都不少,而且再如此對峙下去,對貴我兩國都是有害無益。”
“我耗得起!”
宇文護突然轉過頭來,似笑非笑地道:“即便再于沌口駐上一年,我國無非就是消耗些錢糧,但貴國可就不只是錢糧的問題了。”
“我聽說韓氏如今不但攻占了吳地,還在云陽瀆一舉覆滅了貴國十萬中軍,只怕用不了多久,韓氏便會揮兵西進,貴國處境……實在是令人憂慮啊。”
驟聞此言,徐陵便如被人當頭擊了一棍,半晌說不出話來。
他從建康出發時,朝廷大軍還未開拔,如今不過半月有余,數萬大軍便告覆沒了?
“徐公!”
徐陵抬起頭來,卻聽宇文護又道:
“韓氏以前籍籍無名,一朝起兵便席卷江東,但我看來,此等豪強起事,便如無源之水,勢不可久,只要貴國駐于江南之十萬中軍回師東伐,剿滅韓氏便是易如反掌。”
話說到這個份上,徐陵也不再遮掩,他略作沉吟,說道:“大冢宰運籌帷幄,足不出長安,卻盡知天下之事,徐某實在是佩服。”
“眼下形勢,我國固然是內外交困,然而貴國也非無憂!”
“我聽聞齊國并州刺史斛律光駐大軍于洛水,欲圖西伐,貴國兩線用兵,又豈能左右逢源?”
周國與齊國之間恩怨頗深,自高洋篡魏自立,宇文泰東伐以來,兩國之間便是小戰不斷,數萬人馬參與的大戰也是過一兩年就要打上幾場。
北周保定二年(562年)九月,柱國大將軍、楊堅之父楊忠率部與突厥聯合伐齊,迅速攻占了齊國二十多座城池,但最終攻打晉陽受挫,無功而返。
保定四年(564年)十二月,周軍再次出兵大舉東征,宇文護出兵洛陽,楊忠出兵沃野,卻在洛陽邙山被斛律光率五萬馬軍打得大敗而歸。
天和五年(570年),周軍又一次大舉東征齊國并圍困洛陽,又一次被斛律光打得大敗,死傷及俘虜上萬,丟棄糧草輜重更是不計其數。
經此幾役,周國十多年委積盡皆糜散,國力大衰,而齊國名將斛律光卻駐重兵于洛水,對周國虎視眈眈。
宇文護被徐陵揭穿了底細,卻也不惱,只是冷笑道:“那我等且看看,到底誰能撐得下去!”
見他一副油鹽不進的模樣,徐陵不由得苦笑道:“晉公,鶴蚌相爭,漁翁獲利,貴我兩國于江上對峙,誰都得不了好處,獲利的只能是韓賊與齊國。”
“貴國若與我國罷戰言和,重修舊好,便可騰出手來一心東伐,而我國也可全力剿賊,此乃兩全其美之事,晉公為何執迷不悟?”
宇文護犟道:“齊國能得我什么好處?斛律老賊駐軍于洛水,可他可敢越洛水一步?我國又能有何損失?”
“晉公,人馬土地不失,但也要損失錢糧啊!”
宇文護的目的正是要從陳國敲詐些錢糧來貼補國用,哪會輕易松口言和,徐陵再三勸說,他卻只是不允。
徐陵無奈之下,只得自揭老底道:“若能拿得出錢糧來,貼補一些也是無妨,奈何吳地被韓賊所占,沒了來處,又如何拿得出來?”
“要不,將武州讓與貴國如何?”
誰知宇文護根本就看不上武州:“蠻夷之地,我要來又有何用?若貴國肯割讓湘州,那馬上就可以簽定和約。”
“不可能!”徐陵毫不猶豫地拒絕。
他完全能夠預計得到,只要自己將湘州割讓給周國,日后陳國無論誰勝誰敗,他都只有一個身敗名裂的下場。
湘州占據長江上流之勢,北控荊襄,南控廣交,若失湘州,后果不堪設想。
而湘州之于南朝的重要性,不僅是因為它是建康西線之屏障,還有兩個重要的原因,那就是湘州是南朝各種戰爭物資的重要產地。
時下陳國水軍戰艦,便大多出自湘州。
此外,湘州還是南朝糧食來源地之一。
南朝糧食的來源,最大非吳地莫屬,此外便是江州和湘州。
前歲華皎叛亂,欲獻湘州歸降周國,周國因此不惜發數萬大軍接應,湘州的重要性不言自明。
宇文護知道陳國如今的局面,也知道徐陵不可能答應這個條件,但今日他既有求于己,自然是無論如何都要在對方身上啃下一塊肉來。
“錢糧沒有,地不肯割,那我再提最后一個條件,若徐公還是不允,那就讓將士們在江上繼續耗著。”
徐陵連忙道:“晉公且說來聽聽,若能辦到,仆自無不允之理。”
“貴國如今困頓,但若是平定韓氏將吳地奪回,錢糧自然就不在話下,若徐公能應允到時輸我千萬石糧,我便與貴國罷戰言和。”
徐陵聞言,不免又在心中一頓咒罵。
這開價也實在是太狠了些。
要知道即使是在豐年,整個吳地的田稅,也不過才一千多萬石糧食而已。
宇文老賊一開口,就要去了吳地將近一年的田稅。
但這個條件卻又讓他欲拒不能。
若能渡過此次難關,便是付出再多,想必皇帝也不會怪罪,若是不能,就算欠下兩千萬石糧食的債務,也只不過是一張白條。
難道韓賊得了天下,還會承認前朝所簽的和約?
徐陵心里已經同意了這個條件,但他還是沉吟了好一會,方才回道:“一千萬石糧可以給你,但要分十年還清,每年一百萬石。”
“不行!”
宇文護還等著陳國給了這批糧食,便要再次向齊國用兵,他哪兒等得了十年之久?
“貴國一年賦稅,便足抵萬萬石糧食,我只取十成之一,又有何為難之處?”
徐陵苦笑道:“晉公實在是高看了,我國一年賦稅全部加在一起也沒有萬萬石糧,更何況還要負擔百官俸祿、將士餉錢等等各項支出,一年頂多能拿得出兩百萬石糧出來。”
一年兩百萬石,也要五年才能付清,而宇文護的底線是三年。
在他看來,韓端能夠占據淮南,攻取吳地,都是趁虛而入的取巧行為,若真比戰斗力,韓氏肯定不是陳國中軍的對手。
最多一年,陳國就能收回吳地,再三年將一千萬石糧食付清,那時他就可以再次向齊國用兵。
趁著這四年時間,正好將國中六柱國一系的勢力清理出朝堂。
若是能在攻伐齊國時再得兩場大勝,便能在軍中重樹威望。
到時威權鼎盛,誅四帝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