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端在丹陽城外磨刀霍霍欲攻建康,丹陽城內,南康王、丹陽尹陳方泰亦是心急如焚,一日之內,便派快馬向臺城送了三次急報,請求朝廷派援軍來丹陽協助守城。
陳方泰任丹陽尹時,不修民事,不理政務,經常讓部曲到民間劫掠,并且還放火焚燒民宅,無故驅趕收捕富戶勒索財物……可說是壞事做絕,商賈百姓,對他都是恨之入骨。
上個月時,陳方泰因強搶民婦、劫掠民財,罪證確鑿而被御史中丞彈劾,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陳方泰并未受到任何懲處,反而遷使持節、侍中、寧遠將軍,總領丹陽郡城和東府城防務。
對于皇帝如此信任,陳方泰頗是有些洋洋自得:“陛下賦予我京畿重任,又賜持節、侍中及寧遠將軍,信重勝過諸皇子,此番罪行,唯有粉身碎骨以報。”
然而韓端剛到丹陽,陳方泰上到城頭看到連綿十數里的營寨,以及無數兵甲精良、殺氣騰騰的韓家軍將士,頓時便嚇得兩股戰戰。
“賊軍人多勢眾,丹陽城與東府城兵馬全部加在一起,也不過兩萬余人,如何能夠抵擋得住?”
韓家軍扎好營寨便派人四出伐木打造攻城器械,陳方泰自覺守不住丹陽,連忙派人向宮城求援,但如今建康城內可用士卒不過五六萬人,其中三分之一還是新征的青壯,本身就已捉襟見肘,哪兒還能抽得出人手來?
“再下詔令,若黃法氍兩日之內還不回都,立即革職查辦!”陳頊滿面愁容,面對陳方泰派出來的求援使者,驚惶失措,第一時間想到的,就是黃法氍部數萬水軍。
調黃法氍回京的詔令已經于兩日之前下達,但大軍撤離卻并不是那么簡單的事情,稍有不慎便會造成潰散,因此陸繕一聽此言,便立即出列奏道:
“陛下下詔催促即可,限期也可稍微寬松一些。”
如今陳國的老將都已經死得差不多了,年輕一輩也沒有什么出色的人物,京都守衛還得依靠黃法氍,若真將他革職查辦,又有誰能擔得起這副重擔?
彷徨無措的陳頊此時也是將黃法氍當成了救命的稻草,方才所說也是一時心急,此刻聽陸繕一說,立即便醒悟過來,又重新按陸繕的意思下達了詔令。
但只黃法氍麾下數萬兵馬,陳頊卻還是覺得不大安全,在御階上左右踱步半晌后,他又向陸繕問道:“前日詔令征召城內青壯以及各家家兵部曲,如今情況如何了?”
征城內青壯和世家豪強部曲守城,這是陸繕提出來的建議,也是由他一手執行,征青壯還好,普通百姓再怨恨也無力反抗,但世家豪強就沒有那么聽話了。
二十年前的侯景之亂,幾乎將建康城內的世家豪強屠戮一空,如今在都中的數十家世家豪族,都是陳國立國之后才冒出頭來的,也就是說,這些世家豪強幾乎都有子弟在朝中擔任高官。
朝廷詔令征召各家部曲守城,首當其沖的就是這些世家大族,對他們來說,朝廷此舉無異于從他們身上割肉,他們又豈會乖乖聽命?
此刻陳頊一問,陸繕便苦著臉回道:“陛下,青壯已征了五萬,但各家部曲卻只征到不足千人!”
世家豪強的部曲有許多都是軍中老卒,剩余部分也都是習武之人,拉出來便可以成軍,而從百姓中征召的青壯,大多只能當成民夫來使用,守城作戰根本指望不上他們。
陳頊聞言便怒形于色:“彼等不愿為國效力,難道是與賊軍有所勾結?”
這句話陳頊能說,陸繕卻不敢接。
別看他也是世家子弟,而且還官居尚書省左仆射,分領尚書諸曹,糾彈百官,但即使是在吳郡陸氏未曾被韓端覆亡之前,他也不敢得罪建康如此多的世家豪族。
將這些人得罪狠了,就算守住了建康,他的下場也絕對不會好。
而陳頊這話明顯是往都中世家豪強頭上扣帽子,接下來肯定是要出動中軍強征各家部曲,若是在以前,陸繕絕對不會沾染這種事情。
但建議是他提出來的,而且在這個時候,作為百官之首的左仆射也是避無可避,必須擔起這個責任。
“陛下,如今形勢大亂,各家都想保存實力,若不出動軍士強行征召,恐怕是征不上來人的。”
“如今都中傳言,主那韓賊會天雷之術,能夠轟塌城墻,建康城多半守不住,彼等不愿出兵,恐怕確實有投賊的心思在內。”
陳頊負手疾走了兩步,轉過頭來,話語間已是咬牙切齒:“若建康城破,朕固然難逃一死,但你等也休想討得了好!”
“難道他們不知道,韓賊在淮南、吳地滅了多少世家豪強嗎?他們就不怕韓賊破城之后引來滅門之禍?”
“韓賊所滅都是與其作對的……”
“住口!”
陸繕話未說完,就被陳頊厲聲痛斥:“韓賊在淮南、吳地行土斷均田之策,樁樁件件都是與世家豪強奪利,他能容得下彼等?如今尚未全面動手,只是時機未至!”
“朕敢斷言,只要韓賊奪了天下,不出三載,必然對彼等揮起屠刀!”
吳郡陸氏就是亡在韓端手上,陸繕對其自然是恨之入骨,陳頊這么一罵,頓時便引得他同仇敵愾:“臣也是如此認為,韓賊不除,世家不寧!”
“韓賊固然該死,然彼等目光短視,也是一幫蟊賊!”
陸繕義正辭嚴地罵得痛快,但他心里其實也有點發虛,賊軍兵臨城下,朝廷上下卻仍然是爾虞我詐,不能同心協力抗擊賊寇,如此下去,陳室土崩瓦解如何能夠挽回?
君臣二人發泄了一番過后,卻仍然要面對當下困局。
沉吟片刻,陳頊終于下了決斷:“各家部曲必須征召!陸卿,朕將左衛交給你,若有抗逆不從者,可先斬后奏!”
中軍左右衛宿衛宮闕,除了韓子高領兵時駐于新安寺外,其余時間都駐扎在臺城之內,輕易不會出動,一旦出動,都是大事,陳頊此舉,已經是有點不顧后果了。
陸繕攛掇陳頊出動宮衛強征各家部曲,也是無奈之舉,吳郡陸氏與韓端有滅族之仇,他水可能投靠韓端,而韓端也絕對不可能放過他,一旦城破,不光他要死,他一家老小也肯定沒有好下場。
所以滿朝上下,只有他和陳頊才是一根繩上的螞蚱,他不得不孤注一擲,哪怕是與城中所有世家豪強作對也在所不惜。
他已經管不了以后了,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陛下,即使征來各家部曲共同守城,也不能保得都城萬無一失,依臣之見,還得留一條后路。”陸繕拱手領命之后,頓了一頓,卻又肅然說道。
陳頊何嘗不想多有幾條退路,陸繕如此一說,他連忙問道:“陸卿有何良策?”
陸繕拱手道:“陛下可于石頭城預留戰艦數艘,一旦城不可守,便立即乘船西進暫避賊軍鋒芒,留此有用之身,以待來日!”
臺城之內,原本就有一條水道經太初宮出西明門直達石頭城,這是陳霸先登基之后才命人開辟出來,為的就是建康危急之時用來逃命,陳頊又豈會不知?
他原本對陸繕所說的后路頗為期待,不想卻還是只能逃命,失望之余,卻還是點了點頭,表示采納。
陸繕又道:“韓賊舟師羸弱,只要陛下上了石頭城戰艦便可無憂。”
陳頊默然,好一會之后,他才開口問道:“依陸卿看來,若真到了那一步,朕應當……往何處?”
這一個“逃”字實在是有些說不出口。
陸繕回道:“出了建康之后,有三條路可走,一是往江州,二是往湘州,第三條路便是投奔北朝!”
“江州離得太近,賊軍旦夕可至,而且無兵可用,不可取,往湘州更為妥當。”這前兩條路,陳頊都曾經仔細考慮過,陸繕一說,他便立即有了選擇。
“只要朕到了臨湘,便可豎起皇旗,聚四方勤王之師,無需兩載,便可揮兵東下,重入建康!”
然而,陸繕卻道:“陛下,臣以為投奔周國才更為妥當!”
“江州無兵可用,湘州又何嘗不是如此?若韓賊窮追不舍,陛下又當如何抵擋?臣怕勤王之師未聚而賊軍已至矣!”
到了湘州確實能夠再招募士卒,但那并不是只憑著一個名頭就能辦到的事情。
不但需要時間,還需要大量錢帛。
而韓端又怎么可能放任他在湘州發展壯大?
可以肯定,只要陳頊逃出建康,韓家軍絕對會全力追擊。
“以臣之見,去湘州不如北上投奔齊國!”
“投齊?”陳頊眼中一亮,這似乎也是一條不錯的后路。
因為這是有例可循的。
南朝梁的末代皇帝蕭莊就是齊國派兵護送回郢州即位的。
雖然齊國沒安什么好心,打的是立一個傀儡皇帝的主意,但又有什么后果能比被韓家軍抓到更嚴重呢?
況且,復國之后,也完全可以再圖脫離齊國控制。
但如今韓家軍占了廣陵、秦郡、歷陽以及濡須水,直通齊國的道路已經被完全封鎖,要想北上,卻必須要從漢水經過周國的地盤。
周軍會讓陳國皇帝通過?這顯然是不可能的事情。
陳頊命人拿來輿圖,仔細看了半天,卻還是只有兩條路可走,一是從漢水北上,而是順大江西上,兩條路都繞不開周國。
而周國,陳頊是不大想去的。
陳、周、齊三國之中,周國最為強大,而且一直以來都有吞并齊、陳兩國的心思,這幾年來陳、周兩國之間更是交戰不斷,陳頊不敢保證周國一定會接納自己。
他說出這個顧慮,陸繕卻道:“周國不會拒絕陛下入境!”
“若我國覆亡,換了更為強大的韓賊當國,對周、齊兩國的威脅更大,而對陛下不利,對他們又有什么好處?”
“最有可能的做法,便是派兵護送陛下復國,將南朝局勢徹底搞亂,彼等才能亂中取利!”
“這是他們吞并南朝的機會,只要兩國君主稍有見地,便不可能將陛下拒之門外,或者對陛下不利!”
沉吟良久,陳頊終于點頭采納了他的意見:“那就去周國!”
“陸卿趕緊去征召各家部曲,石頭城這邊,朕會安排妥當!”
最后一條逃命的水道,他必須掌握在手中才放心,哪怕陸繕如今和他是一條繩上的螞蚱,他也不是完全信得過。
“臣之就去辦理此事!”陸繕拱手告退,走了兩步,卻又回過頭來,問道:“南康王那邊,要不要發一些青壯過去?”
“不用了。”陳頊有氣無力地揮了揮手,“丹陽兩城如今已有三萬兵馬,再多也無濟于事,還不如集中兵力防守都中。”
“那……要如何回復?”陸繕有些遲疑:“南康王一日之內連發三道急報求援,若是得知沒了援軍,只能孤軍困守,恐怕守不了幾日。”
“守不住也得守!他身為宗室,值此國難,正是報國之時!”
陸繕躬身應喏,陳頊想了一想,又道:“你給他回一封信,就說朝廷已下詔令命黃法氍回師都中,一旦兵力抽得出來,便立即派兵援助,援兵未至之前……哪怕是死,也不能棄城而逃,否則國法不容。”
有了皇帝的詔令,出得宮城,陸繕便立即去了太初宮后雞籠山下的左衛軍大營,左軍統領驗過詔書銅符無誤,立即點了兩千甲士,隨著陸繕殺氣騰騰地出了臺城。
陸繕動手的第一個目標,便是吳興沈氏。
吳興沈氏早年追隨陳霸先,陳朝創立之后,陳霸先對其極為恩寵,族中子弟便在朝中歷任內外要職,沈妙容更是文帝陳蒨的皇后。
但如今沈恪兵敗身亡,皇位更是從陳蒨一系轉到了陳頊一系,沈氏在朝中風光不再,卻仍然在都中保持著千數的家兵部曲。
失去了內外倚仗,卻還不知收斂,而且前日陸繕上門征召其部曲從軍之時,沈氏子弟竟然還敢出言不遜,此刻陸繕詔令在手、甲士隨行,不拿他家開刀才是怪事。